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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了斯烱。两回躲战事,斯烱的阿妈就带回了两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更准确地说,是两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

斯烱的哥哥十岁出头就跟一个来村里做法事的喇嘛走了,出家了。

这一回,斯烱又要走了。

村里人说,是呢,野地里带来的种,不会呆在机村的。

想不到的是,这两个被预言不会呆在村里的两‌‌兄​‌‎妹​‌不久就又都回到村里。先是斯烱的哥哥所在的宝胜寺反抗改造失败,政府决定把一座八百人的寺院精简为五十个住寺僧人,其他僧人都动员还俗回乡,从事生产。斯烱的哥哥也在被动员回乡之列。但斯烱哥哥不从,逃到山里藏了起来。上了一年学的斯烱接到任务,让她去动员哥哥下山。后来,村里人常问她,斯烱,你在学校里都学过什么学问啊?斯烱都不回答,就像她生命中根本没有上过民族干部学校这回事情一样。其实,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正在上政治课,有人敲开门叫她去楼下传达室接电话。她去了,连桌上的课本和笔和本子都没有收拾。电话里一个声音说,现在你要接受一个任务,接受组织的考验。这个任务和考验,就是要把她藏到山上的哥哥动员回家。她问,我怎么动员他?给他写一封信?电话里问,他认识你写的字吗?她说,那我给他捎个口信吧。电话里说,问题是,他藏起来了,找不到他。斯烱说,你们都找不到,我也找不到啊!电话里说,他要是再不下山,就要以叛匪论处了,叫你去动员,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斯烱就说,那我去找他吧。

斯烱连教室都没回,就坐着上面派来的车去两百多里外的山里找人了。

在哥哥出家的宝胜寺四围的山里,斯烱进进出出七八天,喊得声音都嘶哑了,他那当和尚的哥哥都没有出现。斯烱以为,哥哥一定是死在什么地方了。所以,她还一个人哭了好几场。在山洞前哭过,在温泉旁哭过。最后一天,她对着一大树盛开的杜鹃花想,花这么美丽,人却没有了,就又哭了起来。这回哭得很厉害,下山的时候,她眼睛还肿着。学校发的那身大翻领的有束腰的灰制服也被树枝划拉出了好几道口子,扎着两个大辫子的头发间,挂着一缕缕松萝。她对干部说,我找不见他了。

干部说,你没有完成任务。

斯烱问,我还能回学校去吗?

干部没有说可以回,还是不可以回,而是冷着脸说,你看着办吧。

学校里的教员和干部常常对一个自知可能犯了错而手足无措的学员说这句话,你看着办吧。

斯烱对干部说,那我回家去,告诉阿妈,哥哥找不见了。

就这样,1959年,离开村子一年多的斯烱回到了机村。她是空着手回到机村的。她的课本什么的还留在教室里,衣服什么都还留在八个人一间的宿舍里。她的床底下,塞着一口棕色皮箱,里面是她的几套衣服,藏式的衣服,和学校发的干部衣服。她的课本和衣服都留在学校,自己穿着一身在山里寻人时被树枝划拉出很多道口子的干部服就回到机村了。从此,再未离开。

她回到机村的那天,高级社的社员们正在村子旁最大的那块有六七十亩的地里松土除草。那时,地里一行行麦苗刚长到一拤多高。全社的社员都在地里弯腰挥动着鹤嘴锄。这时,有人说看看是谁来了。

大家都直起腰来,看见斯烱正穿过麦地间的那条路。

好几个眼尖的人都说,是斯烱回来了。

斯烱空着双手,看都不朝麦田里劳动的乡亲们看一眼,就朝自己家走去了。

有人就对她的阿妈说,看看,当了干部了,不朝我们看就罢了,也不朝自己的阿妈看一眼。

也有人说,像是很伤心的样子啊!

社长就对斯烱的阿妈说,你就回家看看吧。

第二天,斯烱还没有出来与村人们相见。

大家就在地里问她阿妈说,你女儿回来干什么啊。

阿妈就哭起来,说,她哥哥找不见了。他们要他还俗回家,生产劳动,他就跑进山里不见了。

村里人说,他又不是真在修行的喇嘛,一个粗使和尚,背水烧茶,回来也就回来吧。

可是他不见了,斯烱也找不见他,喊不应他。

第三天,斯烱就穿着那身带着破口的大翻领的有束腰的灰色干部服下地劳动了。

大家来和她说话,打探消息。

但她在山里喊哑了嗓子,人们问她什么,她都指指嗓子,我说不动话了。

斯烱就是这样回到机村来的。

机村的很多人物故事都是这样结束的。比如说雪山之神阿吾塔毗,故事的结尾就是,阿吾塔毗带着他两个勇敢的儿子,就是那一年到我们这里来的。哪一年呢?大概是一千多年前的某一天吧。

后来,斯炯的儿子胆巴问她,阿妈是哪一年回到村里的?

斯烱说,哦,很久了,我想不起来了。

儿子再问,她就说,真的很久了,都是生下你以前的事情了。

大概也是斯烱从民族干部学校回到机村那一年,传说距离机村很遥远的内地闹起了饥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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