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然后,就去了民族干部学校。想到妹妹是因为他,失去了成为干部的机会,这个烧火和尚前所未有地伤心起来。他伤心得泪水迷离。他想,自己真是一个俗人了。早年进庙,落发,披上紫红袈裟,废了在俗家的名,得了法名,称做法海。但这个连老爹都没有的穷孩子,没能投在名僧门下去学去修行,因没有钱财供养上师,只能成为杂役僧,换取衣食,是为烧火和尚。听来一些经文,也都一知半解,自己琢磨,也就是叫人安于天命,少有非分之想的意思。心里起了什么欲念,便是按捺,再按捺。久而久之,人就变得懦弱,而且有些迟钝了。现在,他却悲从中来,任由情绪控制了。天黑下来,这是八月了,楼上飘下来烹煮蘑菇的香味。
这个季节,不是羊肚菌的时光了。
这时是从青林里来的松茸登场了。
那个时候,还没有松茸这个名字。那时羊肚菌之外的所有菌类,都笼而统之称为蘑菇。最多为了品种的区分,把生在青林中的蘑菇叫做青蘑菇,把生在杉树林中的蘑菇叫做杉树蘑菇。
楼上在用红烧猪肉罐头烧这种蘑菇。香味飘到楼下,楼下那个没人理会的法海和尚却因为妹妹和自己奇妙的遭际泪水迷离。
第三件事,斯烱在这一年生了一个孩子。
斯烱上了一年民族干部学校的意义似乎就在于,她有机会重复她阿妈的命运,离开机村走了一遭,两手空空地回来,就用自己的肚子揣回来一个孩子。一个野种。
和尚法海收了泪,回到家中,对妹妹说,没人来理我。
斯烱正在给孩子喂奶,便拍着孩子的脑袋说,舅舅回来了,叫舅舅啊!
孩子吐出奶头,咧开嘴笑,并发出模糊的音节,啊,啊啊。
法海便笑起来。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撞击胸腔。
斯烱说,和尚舅舅,给侄儿取一个名字吧。
法海就说,我亲爱的侄儿还没有名字吗?
斯烱笑道,家里男人不在嘛。
法海抱过侄子,把茶碗里正在融开的酥油蘸了,点在婴儿额上,说,你叫胆巴。
第二天,斯烱上山,滑倒在地,脚蹬开树丛间的青树边缘带着尖齿的浮叶,下面露出了一群蘑菇。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斯烱不顾被树叶上的尖齿扎痛的双手,笑了,说,蘑菇在开会呢。
斯烱从这群蘑菇中采了十几只样子漂亮,还没有把菌伞撑开的,带下山来。
经过工作组的房子前,她取出一多半,放在院墙头上。一个队员从窗口望见了。说,乡亲,谢谢了!
斯烱怔了一下,他们真的把她看成一个村民,而不是干部了。以前,他们叫她斯烱,更不会为了几只蘑菇就客气地说谢谢。是啊,穿回来的干部服已破得不成样子,叫阿妈改成小裤子小褂子,穿在儿子身上了。
斯烱对楼上说,我哥哥回来了,他给我儿子取了名字,叫胆巴。
那个人听了她的话,扬扬手,从窗口消失了。
她不知道,楼上当年把她名字写成斯烱的人,那位名叫刘元萱的工作组长正在问,刚才斯烱在说什么?
她送了些蘑菇来。
我没问蘑菇,我问她说什么。
她说他哥哥回来了。
回来了,就回来了,叫他老老实实从事生产。
那人就到窗口喊,叫他老老实实从事生产!
可斯烱已经走远了,拐过一个弯,消失不见了。
那人又回身说,她走远了,没有听见。
走远了还喊什么喊?
她儿子有名字了,叫胆巴。
哦,到底是庙里回来的,有点学问嘛!知道元代赵孟吗?知道胆巴碑吗?我看你们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喇嘛,当过元朝皇帝的帝师啊。你们不知道,我倒要问一问他。
过几天,斯烱上山去,不由得走到那个有很多蘑菇的地方去看上一眼。如果上次是蘑菇开小会,那这回开的是大会了。更多的蘑菇长成好大一片。斯烱知道,自己是遇到传说中的蘑菇圈了。传说圈里的蘑菇是山里所有同类蘑菇的起源,所有蘑菇的祖宗。她又采了一些。下山来,又把一多半放在工作组房子的墙头上。这时窗口上传来声音说,你,不要走,等我一下。
那是工作组长刘元萱,当年送她进了干部学校的那个人。不一会儿,他披衣下来,站在斯烱面前,你哥哥回来了,也不来报个到。
斯烱问,现在吗?
随时。
法海和尚来了。
工作组长复又从楼上披衣下来。问他,出家多少年了。法海回话,十几年了,名叫法海。嚯,这名字也有来历。法海说,我们庙里好几个法海。跟的是哪位上师啊?我家穷,没有布施供养,吃穿都靠着庙里,拜不起上师,就是每天背水烧茶。哦,以前的汉地,有个烧火和尚,叫做惠能,得了大成就成为禅宗六祖,你可知道。法海摇头。你给侄儿起名叫做胆巴,元朝时候,有个帝师,也是藏族人,也叫这名字,你可知道?法海复又摇头,说,村里还有几个男人,也叫胆巴。组长失望了。如此说来,你真的就是个烧火和尚。我是烧火和尚。那么回去吧,好好劳动,努力生产。
法海就转身离去了。
走了几步,和尚法海又回过身来,他对工作组长说,我十一二岁到庙里……
组长在他犹豫的时候插话进来,到底是十一岁还是十二岁?说清楚点。
我十一二岁时就到庙里,除了背火烧火劈柴,什么都不会干。
组长徘徊几步,放羊会吧!早上把羊群赶上坡吃草,下午把它们从坡上赶下来!
这样,和尚法海就成了村里的牧羊人。
进屋时,斯烱正在一只平底锅中把酥油化开,把白生生的蘑菇片煎得焦黄。这是她在工作组时学来的做法。蘑菇没下锅时,有奇异复杂的香味,像是泥土味,像是青草味,像是松脂味,煎在锅里,那些味道消散一些,仿佛又有了肉香味。机村人的饮食,自来原始粗放,舌头与鼻子都不习惯这么丰富的味道。所以,面对妹妹斯烱放在他碗中的煎蘑菇片,法海并无食欲。
斯烱说,吃吧,这样可以少吃些粮食。都说社里的粮食吃不到明年春天。
法海像个孩子一样抱怨,我们从来都只是吃粮食、肉和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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