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

了很久,久到让我又数次相信这是一场梦。梦结束的时候,月牙已隐去,天色像一块水润的玉。我停下来。家在四楼,这栋楼的顶层,幼时的我多次试着趴在天台边沿向下看,那高度令我畏惧,如今站在楼下仰望,觉得低矮得跳下来也不会死。这里的人应该都搬走了,小镇这两年扩张了不少,将周边的乡村规划成新区,盖起有电梯和中央空调的小区住宅。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把箱子拖上去,箱底滑轮磕碰台阶的声音在楼道内回响,四周的墙壁被重新粉刷过,垃圾道被封死了,干净而沉寂。

像这种老旧家属院的门都有两层,外面是一层黄铜的防盗门,用钥匙拧开,里面是扇红漆木门,再用钥匙拧开,推门,一股陈旧的风扑过来。四十平方米的房子,左右两间卧室,有阳台、破了洞的三合板衣柜、床头松动的组合床、盖了块白布的臃肿电视机,中间有一段连接处,勉强挤下了厕所和厨房。

桑树的枝干冒过楼顶,天色又亮了些,对面的楼亮起了一盏灯光,映亮了九宫格形状的窗户。我在阳台抽了一根烟,身上的汗逐渐冷凝,贴在皮肤上,寒意入骨。

胡同口早点摊依旧很脏,我喝了碗胡辣汤,吃了两根油条,胃里像着了一团火。小学门口的澡堂依旧很暖和,精瘦的搓澡师傅搓去了我身上的皮垢,红彤彤地泡在池子里,仿佛电流过身,仿佛疲累干枯的灵魂在逐渐舒展。干菜店依旧忙碌和脏乱,我买了许多东西,老板娘老了许多,她的孙子都已经会跑了。我把家里的灰尘擦拭干净,冲进下水道。水管开了很久才把锈水放完。固定玻璃的钉子松动了,冷风飕飕吹进来,我用胶布将缝隙全部贴住,从衣柜里拿出被褥和电热毯,铺盖整齐。煤气罐空了,就在电磁炉上把水烧开,放入火锅底料、生菜、土豆片和羊肉卷。酱料是小时候的配方,四分之三的芝麻酱,四分之一的豆腐乳,再加入少许韭花、啤酒、白糖,搅成稀薄的糊状,甜咸适中,夹一块沾着辣油的肉在蘸料里滚一圈,咀嚼下咽,哈出一口热气,灌下两大口啤酒。

电视机还有信号,能收到中央一台和几个地方台。我饶有趣味地看着,喝光了三瓶啤酒,吃完了买来的菜肉,有些醉意,上了个厕所,一头扎进被窝,电热毯发挥了功效,身子底下很暖。夜里起了风,风回荡在楼宇之间,像女人在哭,玻璃被吹得左右晃动,冷风钻进来,我蒙着头钻进被窝,梦见一片燃烧的夕阳。我躲在草丛后面,一直听见有人问我:夕阳把房子烧着了,你会有干净的未来吗?

忽然,我被手机铃声惊醒,看到床边简易桌上的残局,方才镇静下来,愤然地关掉手机,扔到抽屉里。打开电视,新闻说豫北地区有大面积的降雪,我在玻璃上抹了一片哈气,果然,雪片纷纷而落,楼房、地面、桑树、车子都覆了层厚实的雪,各种形状的白色雪块僵硬堆叠,细微但尖利冷风飕飕地吹过来。其实我一直怀疑,母亲的头痛跟风寒有关,那会儿她在冷库里当搬运工。后来,她的头痛还是好了,因为她在小诊所买了很多药效很重的止疼药,超量吃下去,说话都含糊,整天晕晕乎乎的,也就不疼了。她说把主管疼痛的神经,给吃麻了。

楼道口都积了不少雪,我咯吱咯吱地踩出去,马路上的雪已经被压实了,车辆和行人小心翼翼地挪动,一群背着书包的孩子在路边打雪仗,雪球抛出又落下,偶尔打中行人,一辆撒盐车放着《兰花草》缓慢而行,这意味着中午时大街上将被一片脏水覆盖。

我买了箱冰堂酒、速冻饺子,以及锤子和短钉。回家路上,碰见有人在堆雪人,底下一个大雪球,上面一个小雪球,没有五官,我在雪人的脸上横放了三枚钉子,凑成了一双眼睛和一个嘴巴,它看起来很无奈。回到家,我把窗户的钉子拔下来,重新钉死,仍有风吹进来,才发现是木框老旧了,我试图把窗框钉牢,却不小心把玻璃震碎了,只好撕下一片酒箱贴上去,转身时不小心踢翻一瓶冰堂酒,酒水在地上淌开。我捏起一片残破的瓶身,把酒液倒入口中,入喉清冽,像咽下一枚冬夜的星星。等饺子煮熟时,我又醉了。之后的几天,我都以同样的节奏喝醉,任思绪弹跳,随机入洞。

城市的一月

列车驶入这座城市,雨滴趴着车窗向下滑落。高耸的楼宇,混杂的人群,以及天上翻涌的乌云,一一在我眼前掠过。

我默想了一些事情:我读完了莎士比亚全集;我知道《圣经》是人类共同编撰的;我知道击打鼻子和喉咙能令人类瞬间丧失战斗力;我能阐述清楚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的差别;我还能模仿漩涡画法把《多比尼花园》画得七成像,其实我临摹《罗纳河上的星夜》会更逼真一些,但我必须说出漩涡画法和《多比尼花园》这幅不那么知名的画,这样会让那些位在要职的蠢人更看重我一点。这就是我的所有才华,我希冀以此找一份体面的工作,成为这座城市的一分子。

这是一月,初春。我暂时热爱世界。

走出火车站,黑车司机扑过来问我去哪儿,我不予理会,他们说了些现在不通公交车或出站口在另一边之类的坏话,臃肿的中年妇女也凑过来说她那儿有服务,残疾人则展示残缺向我施压要钱。种种不堪围堵在城市的入口处,但并不妨碍这座城市的伟大,这里是起义者的终点,是国家变迁的首要缩影,是年轻人造梦的温床,更是梦想破碎的好地方。

雨越落越大,我先去找了一位在网上认识的主编。在我坐上通往此处的火车时,他发私信说看了我的画,很欣赏。正因这份略带客套的欣赏,打消了我一路的彷徨。可当我走出电梯看到杂志社的门脸时,之前堆积的一切想象瞬间崩塌。昏暗窄小的楼道里贴了张A4纸,纸上印着几个粗体字和黑色箭头,顺着箭头走去,看到的却是紧闭的防盗门。我用力敲了两下门,里面传来急促的鞋底击打地板的声音,厚重的门被推开一条缝,露出半个人脑袋,问我找谁?

那是个三居室改的工作室,桌上堆的都是插画,内容都不可描述。主编泡了茶,聊了几句后开始介绍公司制度,他说工作外松内紧,不打卡,有几家分公司,线上掌握了很多资源,在行业里属于一手遮天的存在。我问他待遇怎么样,他说年轻人不要一上来就想要高报酬,最重要的是历练,然后报出一个只够我租房的价格。我同意了,我没有别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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