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夜谈



此行结束得匆忙,回城时尚早城门也没关,幸而不用在外留宿。孟衍行意犹未尽,还招呼着众人去酒楼吃饭,蛮月兴致缺缺,便拒绝了他的好意。

今日骑了那么久的马,实在有些疲累,回到家中草草解决了一餐饭她就回房休息了。可在榻上转辗反侧久久也无法入眠,直至夜深人静之时,窗外下起鹅毛大雪,蛮月似有所感般坐起身来。

她披上衣衫,走出房门,越过道道长廊,推开那道足有一人多高的厚重朱门,风雪扑面而来灌了她满怀。

堂阶下站了一个人,周身都包裹在暗红色的斗篷之下,在暗夜里说不出的诡谲,用来遮掩的兜帽被摘下,露出那人的样貌。鸦青色被长发随意散放在肩上,脸上没有那副欲盖弥彰的银色面具,原本崎岖的疤痕也被光滑的肌肤取代,展现出最原本的样貌。

“勾玉。”

蛮月如临大敌,脑中的那根弦下意识绷紧。

他也是少年模样,嘴角一勾,黝黑的眸中带着穿透人心的魔力,“我不过是一缕残魂,不必这么紧张。”

“你来做什么?”

“如你所见,我做不了什么。”

“我不信。”

勾玉点点头,似乎在肯定她的想法,语气中带着他年少调笑时常有的语调,“我说,我是来拜访一位故友,你信是不信。”

观他眉眼,的确没有后来那般戾气了。

即便从前诸多仇恨无法放下,如今他们皆为残魂,孰对孰错,蛮月也没有气力去争了。

勾玉道:“谈谈吧。”

她不是圣人,自然是做不到一笑泯恩仇,但当前境况下,又能拿他如何呢。

他们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沿路的小摊上商品摆得整齐,面摊子锅里还冒着袅袅热气,桌面上遗留着几碗吃了一半的面。

勾玉视若无睹,欢欣的模样好似在逛热闹的集市,还不忘提醒道:“你记得吗,从前练完功我们三个也常去逛妖市,就跟现在一样......”他顿了顿,补充,“不过,在你死后就没有这种机会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爱踩人痛脚这点,这厮倒是一点都没有变。

蛮月从来都不是吃亏的主儿,立刻回呛道:“不必惋惜,你看,你死了不就有机会了。”

勾玉自知理亏,也不就这个问题继续争论,兀自笑笑,轻飘飘地揭过了这一茬,“你该问问我为何来此的。”

他如今没有先前那般咄咄逼人,眉宇间的戾气也褪去许多,太像他从前,倒真是个无害的少年。可蛮月不怀念从前,那些记忆太久远,美好快乐统统都随时间消散了,唯有痛苦遗留至今。

蛮月从善如流:“那你不去投胎,来这里干吗?”

“我来还债。”他笑眯眯地说,神色自然,好像只是在说今晚吃了什么这样的小事。

妖死之后都是回归天地,从天地间夺来的造化终究是要归于天地,鲜少有转世之说。若执念深重,也去不了地冥天,而是被投往归墟,永远都被囚禁在那方寸之地,日夜磋磨,直到成为归墟的养料。

“你不欠谁的。”

蛮月目光落在两人被拉长的影子上,缓缓说道。

她早没有力气去追究什么了,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各为其主,说不清谁对谁错。若是当年南虚被屠杀殆尽,那出逃的那支就是世上仅存的妖族了,而她,多半也将处于他如今的境地。

重要的不是他二人,是南虚之灵,是妖族存亡,没有蛮月,也会有另一个人被献祭。

她与勾玉,从来都只是大人物手中的一枚棋子,是南虚之灵的容器,随时可以舍弃。

“是啊,我不欠谁的......”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仿佛没料到蛮月会这样说,转念一想,又觉得十分可笑。笑他这一生漂泊,被潮水推着走,直到溺死在河里,还说什么宿敌,都是被推到这个位置上来的,不得不争个死活。

勾玉慢声道:“我是没有机会了,你抓紧时机,快些从梦中醒来吧,外头还有好些人盼着你活呢。”

“盼我?还是盼南虚之灵?”蛮月忽然问道。

勾玉沉默了,望归朱雀或许是单为了她,其他妖族可就未必。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最后,他轻轻叹气,“这就是你编织这个梦境的原因吗?”

“这不是我的梦境。”蛮月看向天边,本应暗沉的天幕上出现一个大洞,取代了应有的月亮,刺眼的白光从中倾泻而下。勾玉闭了闭眼,倏忽,天光大亮,暗夜迅速褪去,瞬间更换为白昼,眨眼间街道两边摆满了摊子,摊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摊贩们对他们的突然出现视若无睹,也不招揽他们,就是机械地一直重复自己的动作。犹如一只只木偶,被一条条看不见的丝线牵动,面无表情,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蛮月缓缓道:“你知道的,亡灵是没有梦的。而且,我没有太多的记忆,编不出像样的梦境。”

那这里是,陆长风的梦。

是他眼中,一切都未发生过的理想国度。

勾玉心下了然,从怀里摸出一块黑色鳞片,占据了他半个掌心。

蛮月接过,与鳞片相触的指间传来一阵温热,莫名的,心底涌上来一股说不上的满足。像是倦鸟归巢落叶归根,遗失了多年的东西终于回到了她这里。

“这是......什么?”

与此同时,勾玉的身体慢慢变淡,几乎就只剩下一个透明的暗红色虚影,他身上那种亲近感也消散得无影无踪,“当年偷换来的命格,我并未全部炼化,留了一丝气息下来。”

这才是她的一线生机,这一丝气息,也留下了她命中的变数,原来,这才是她能逃离归墟的根本所在。

暗红的虚影慢慢消失不见,只剩下呢喃般的只言片语:“欠你的,一并还了,我也该,奔赴我原本的命数了。”

蛮月怔怔站着,纠葛多年,跨越生死,就这么轻描淡写的结束了。她心中怅然若失,只觉眼眶一阵发热,抬手摸了摸脸,一片干燥,半点湿润也没有。她的眼泪早在大火里流尽了,如今是连一滴泪水也不会有了。

“阿蛮阿蛮——”

安定高声叫着,朝她跑过来,冬日里常披着的斗篷也已换成了轻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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