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人是一种易碎品
来。大路朝天,各走半边。靠水或者靠山的人,每一次与这种徐徐驶过脑海的美丽相遇,都要怔怔地当一会儿苕。让他们觉得更有趣的,是那个骑着自行车的邮递员与雪蓝的相遇。很多年了,一到中界岭下,邮递员就将自行车寄放在路旁的人家里,背着邮包往上走。骑着女式自行车的雪蓝,第一次外出发布天气预报,就一路骑行登上了中界岭。邮递员当然受不了,横下一条心不再寄放自行车了,硬着头皮往岭上踩。骑在女式自行车上面的雪蓝,一扳变速手柄,便超过了邮递员,不太轻松,但也决不吃力,眼看着就到了最高处的分水岭。输给雪蓝的邮递员有些丧气地说,自己的自行车若是也能变速,樟树凹他都能骑上去。
正是这一天,邮递员偷偷地拆开一封密件给雪蓝看。文件上说,全国性的镇反运动以无比沉重的力量,给予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残余势力以摧毁性的打击。全国绝大部分地区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已经达到彻底或者比较彻底的地步。根据十月份的统计,全国百分之八十左右的反革命分子已受到杀、关、管各种惩处。时值一九五二年年底,全国镇反运动终于胜利结束了,共计歼灭土匪二百四十余万,关押各种反革命分子一百二十七万,管制二十三万,杀掉七十一万。
四周没人,有动静也是林中小兽或者北风过岭惹出来的。邮递员说:“结束了就好,雪家总算躲过一劫。”
雪蓝很奇怪:“雪家没做坏事呀?你们用不着担心。”
邮递员说:“你还没有听说呀,军师岭脚下有个大垸,一口气镇压了六个人。当地人没有什么说的,倒是有些北方人不服气,说他们加在一起也没有雪家对穷人的盘剥厉害。北方人还算了经济账,你这辆女式自行车,至少可以值四十头耕牛。”
“难道他们不清楚自行车是别人送的吗?”雪蓝很奇怪,但她没有往深处想。去汤铺发布完天气预报,在返回的路上,雪蓝碰上一群年轻漂亮的女子。骑着自行车的雪蓝好奇地盯着她们身上的背包,年轻漂亮的女子们也看她。有人叫出她的名字:“你就是雪蓝吧!”随后再也没有下文。雪蓝觉得很不自在,正好路面上有个沙坑,急着躲避时,重重地摔了一跤。那些女子只顾咯咯地笑,谁也不肯上前来拉她一把,还远远地唱着一首吊诡的歌曲。
雪蓝回到紫阳阁,见圆表妹和董重里坐在家里,才明白,那群年轻女子,是董重里带来的文工团员。
县文工团要来天门口上演与镇反及土改运动有关的新戏,也不用提前三天搭戏台,他们将一向开会的地方用锄头平一平,前后左右各竖一根柱子,挂上一块幕布、两盏汽灯就行。这是县文工团头一次来天门口演出。上至中界岭,下至汤铺的人都来了,天还没黑,左岸旁的河滩上便站满了人。
因为是回家,董重里向团里请了半天假,说是陪圆表妹,其实一直在同雪柠和柳子墨说话。吃晚饭之前,一县突然来了。极少进紫阳阁大门的一县,居然要替文工团借自行车,放到戏台上做道具。董重里很奇怪,文工团演戏,每句台词,每个动作,他都了如指掌,其中绝没有与自行车相关的内容。
一县理直气壮地说:“是侉子县长下的指示。”
得知侉子县长特地赶来天门口,并且正在督促文工团演员按他的要求重新排演戏的结尾,董重里一分钟也没耽搁,便告辞走了。
雪蓝将自行车推出来交给一县。一县不会骑,也扶不稳,只好扛在肩上。雪家人送他出门时,突然集体打了一个寒颤。
文工团的新戏终于开锣了。雪家人去得晚,只能在人群后面站着。文工团的演员在台上说的唱的绝大多数没听清,只是因为离戏台近的那些人被台上的演员弄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闹,他们才好奇地留下来。新戏演到三分之二时,一个女演员故意将自己装扮得十分妖艳,与那辆女式自行车一同出现在台上。女演员不会骑自行车,只能站在弯弯的车梁中间怩忸作态,让台下的人大笑。
突然间,有人爬上了戏台,左手抓住化妆成剥削阶级臭小姐的女演员,右手拎起在汽灯照耀之下红光闪闪的自行车,大步走向台口。雪家人刚刚认出那人是杭九枫,杭九枫就在台上大声叫起来:“受苦受难的穷人们啦!”由一县领着站在台前的许多年轻人,在侉子县长的亲自指挥下,立即跟着杭九枫齐声呼应:“受苦受难的穷人们啦!”杭九枫又叫:“你们不明白哟!”台下的人继续呼应:“你们不明白哟!”杭九枫再说:“这辆鬼车也能吃人不吐骨头!”大家同样叫喊:“这辆鬼车也能吃人不吐骨头!”杭九枫叫得更猛了:“黄连水泡大的苦兄弟们,要不是土改和镇反,我也不会晓得,这辆让富人摆阔的鬼车,竟然值四十头耕牛的价钱呀!”这一次一县稍有一点犹豫,侉子县长马上站起将拳头举得高高的,领着年轻人同样高喊:“黄连水泡大的苦兄弟们,要不是土改和镇反,我也不会晓得,这辆让富人摆阔的鬼车,竟然值四十头耕牛的钱呀!”河滩上的人一下子炸了锅,说什么话的都有,句句都很难听。
常娘娘见势头不对,扯住雪柠的衣襟,往回家的方向拉。雪柠不肯动,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戏台。
看戏的人稍静了些,接下来出台的演员,每说一句台词,台下的人就跟着重复一遍。
雪家人终于懂了,侉子县长亲自导演的这个结尾是说,有个名叫王积善的富人,假惺惺地在土改和镇反运动中装善人,暗地里却有一本变天账,所有分了他家财产的人,都记在那本账上,并且还在积极分子的名字上画上红钩,等着能够反攻倒算时,马上将这些积极分子砍头剁颈。
看完戏后,雪蓝去戏台拿回自己的自行车。女演员们顾不上卸妆,全部围在自行车旁,轮流骑上去试试感觉。雪蓝毫不客气地分开她们:“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左脚一蹬,右腿一抬,骑上以后,绕着戏台转了几圈,这才一路摇着铃铛,浩浩荡荡地穿过人群回到家里。常娘娘已经将防风寒的姜糖水准备好了。一家人都在慢慢地喝,只有水声,没有人声。直到呼啸而至的北风哗啦作响,柳子墨才开口:
“我又错了。真奇怪,竟然连寒潮都预测不到!”
一二七
一股寒潮突破柳子墨的预报,突如其来地抵达天门口。
柳子墨十分抱歉地连夜写了一篇每个月都要写的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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