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刘大人身后跟着名青年,两人走近前来,似是偏头讨论着什么,青年听得认真,眉宇微凝,不时点点头。来到牢房门口,两人停下脚步,刘大人指挥着狱卒将门打开,池宴偏头和青年对上视线,终于看清他的模样。
他穿着深绯色圆领官袍,腰间绑着蹀躞带,并配有银鱼袋,头戴软脚幞头,五官端正,眉眼清冷疏离。
刘大人做了个请的手势:“柳大人这边请。”
柳疑复略一点头,随着他进了牢房。
他和池宴对视的瞬间,有些意外。
因他事先大致了解过外界对池宴的评价看法,再加上对方卷入了人命官司,他本以为这会是个离经叛道,滑不溜手的纨绔子弟,和他从前接触的那些一样。
但池宴给他的第一印象意外的干净,这种干净并非指的他的外表,而是池宴的眼神。
他眼神清澈,眉眼间有被掩盖的意气风发,这样的人和穷凶极恶的罪犯完全联系不上。
当然,他断案自然不会根据直觉。
“池二公子,本官乃大理寺少卿柳疑复,接下来会负责参与调查你的案子,希望池二公子能够配合。”
池宴眸光微动扯起唇角:“柳大人好,该交代的我都一字不漏交代了,不知道柳大人还想了解什么?”
柳疑复开门见山:“我看了池二公子的证词,你怀疑自已当日被下了药,可我方才从案发现场回来,当日你的酒水饭菜中,均未发现任何药物残留成分。”
池宴眸光一顿。
第56章
没有中药
“不可能。”
池宴微眯起眼,断然道,“你确定事无巨细都检查过了?”
柳疑复神色平静,也不怎么恼:“池二公子这是在怀疑我的办案能力?茶水点心,酒水饭菜我都让人一一验过,没有任何问题。”
他顿了顿,好心解释了一句,“事发之后,春风楼的画舫便被人看管了起来,旁人想动手脚临时换掉也是没有机会的。”
池宴眉头紧皱,兀自摇头:“不,不对劲!”他突然想到什么,眼底亮起一簇光,“那屋里的熏香呢?”
当时他便觉得屋子里闷得厉害,当时以为是喝了酒的缘故,现在想想会不会是因为熏香?
柳疑复有些意外,不过在池宴期待的眼神中,还是遗憾地摇摇头:“熏香我也查过,是普通的苏合香,此香确有安神和改善睡眠的功效,却做不到池二公子口供中所说,让人神智不清、失去意识的情况。”
池宴眼里的光黯淡下去,犹不死心:“可我当时明显感觉到头晕脑胀,胸闷气短,这又作何解释?”
柳疑复沉思片刻:“这点我倒是不太清楚,稳妥起见,刘大人可否准许我请个大夫来?”
刘大人当然不会有意见,点点头:“柳大人请便。”
池宴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希望。
如果真能证明是熏香有问题,他身上的嫌疑就能大大减轻。
大夫来的也快,身上还穿着朝服,看样子还是有品级的太医。
果不其然,柳大人拱了拱手:“章太医,劳烦您跑一趟。”
章太医客客气气回礼:“哪里的话,见过柳大人、刘大人。”他乐呵呵道,“也是正巧,我刚好在这儿附近,就顺道过来看看。”
简单的寒暄完毕后,柳大人向章太医介绍了大致情况。
章太医听罢蹙了蹙眉,没急着下结论,先上前给池宴诊了诊脉,迟疑片刻才道:“这位公子的身体并无异常,除了有些虚弱,也不见中药的迹象。”
池宴一颗心骤然沉了沉。
柳疑复问出池宴的疑惑:“敢问章太医,这苏合香闻久了可会致使人胸闷气短,头昏脑胀?”
“正常情况不会。”章太医先是摇了摇头,紧接着话音一转,“可有一种情况便说不准了。”
众人被这话齐齐吸引了注意力。
章太医看向池宴:“公子平日可会时常觉得手脚发热,口干舌燥?”
池宴迟疑着,点了下头:“是有这样的情况。”
“那便是了,公子这是阴虚火旺的表现。”章太医毫不意外地点点头,“苏合香药用价值极高,但并不适宜这一类人群,此香有温补的功效,只会加重阴虚火旺症状,致使其胸闷气短,心浮气躁。”
“……”
池宴眉眼怔怔,瞳孔涣散。
这么说来,他并未被人下药?
“章太医慢走。”柳疑复和刘大人一同送章太医离开。
刘大人皱了皱眉,征询柳疑复的意见:“依柳大人的经验之谈,这池宴会不会是故弄玄虚,想为自已脱罪?你方才也听到了,章太医说他根本没有中药。”
柳疑复凝眉不语,须臾后才道:“我觉得他不像是在说谎,人在说谎时,会想尽办法编造其他谎言来自圆其说,可他只抓住这一点不放,证明他是真觉得有问题。”
他见刘大人仍是一头雾水,言简意赅:“总之,说假话的人会想办法圆谎,只有讲真话的人,才不会顾及太多。”
刘大人仍觉得云里雾里,面上笑盈盈地道:“那依柳大人之见,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
柳疑复略一思量:“我想去看看娉婷的尸身。”
“尸体我们已经请仵作看过,人应该还没走,柳大人有疑问可以问他。”刘大人一路带着柳疑复往敛尸房去。
柳疑复想到什么,随口一问:“没人来认领她的尸体吗?”
寻常人家讲究入土为安,一般发生了这种事情,都会吵闹着将人带回去好生安葬。
刘大人眼神唏嘘摇摇头:“想必柳大人也有所耳闻,这娉婷啊,是春风楼里一位清倌,她自幼被卖到楼里,没有家人,至于楼里的老鸨么,之前恨不得将她当祖宗供着,如今发生了命案,她恨不得赶紧撇清关系,哪里会来主动认领?”
柳疑复沉默颔首:“原来如此。”
名动燕京的花魁,却落得这么个下场,难免让人感慨。
敛尸房里,只有一张简陋的床板。
死者悄无声息躺在上面,尸体上盖着一张白布,仵作正用纸笔记录着什么。
听到动静回过头来,仵作连忙行礼:“大人。”
“不必多礼,情况怎么样了?”刘大人更关心尸体的检验结果。
仵作正了正色:“确认是溺水身亡无疑。”
他揭开白布一角,露出娉婷惨白的容颜,因打捞及时,尸身还未出现浮肿现象,除了脸色苍白,她仍保持着生前的模样,面容姣好,五官精致。
“尸体表面没有明显外伤,口鼻周围有泡沫,手指不自然弯曲,瞳孔呈放大状,符合溺亡的特征。”
仵作话音一转,语气稍显困惑,“但是有一点,有些奇怪。”
柳疑复正仔细打量,闻言抬了抬眼:“哪里?”
仵作上前一步,将娉婷的手掰开,让他们看得更清晰:“两位大人请看,死者的手里干干净净,包括指甲,也整洁的过分。”
刘大人一脸茫然:“有什么问题吗?女子爱洁净,这难道不是很正常?”
柳疑复却瞧出了不对劲,语气微沉:“溺水的人,尤其是不会凫水的,往往在惊慌之际,会想方设法抓住身边一切能抓住的东西,这是人求生的本能。”
仵作眼神欣慰点点头:“这位大人说的没错,所以一般来说,溺亡的人手或指甲中会残留有异物,这些有可能是水里的杂质,也有可能是水草泥沙等等,可这名死者的手却干净的过分。”
刘大人恍然大悟:“这说明她落水的时候,并未剧烈地挣扎?”
仵作点头:“正是这个意思。”
第57章
暗访花楼
刘大人忽一皱眉:“你说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死者觉得自已受到了欺辱,打算以死明志?所以在落水的时候并未有过剧烈挣扎。”
他说完这话有些迟疑,烟花之地的女子,将名声看得应该没那么重要,至少又没受到什么实际伤害,以死明志多少有些夸张。
但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不是?
柳疑复并未搭腔,人的求生本能是很难克制的,濒临死亡那一瞬间带来的恐惧,足够战胜所有理智,所以不少人在自尽的时候,都会出现临阵脱逃的现象。
除非是抱有强烈必死的决心……
他目光忽地一顿,在娉婷的指尖停留,抬手仔细摸了摸,眼里掠过一抹疑惑。
刘大人见状不由凑上前:“柳大人发现什么了?”
“茧子。”柳疑复确认并非自已的错觉,这才缓缓道,“她的指腹和虎口,还有掌心处,都有一层薄茧。”
刘大人挑了挑眉:“这倒是稀奇,按理说身为春风楼的活字招牌,老鸨肯定是舍不得她干半点粗活的,她的手上又怎么会留下茧子?”
柳疑复眸光微动:“身为花魁要精通琴棋书画,长期练琴也会留下一层茧,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是位置。
练琴留下的茧多在指尖和指腹的位置,为什么虎口和掌心也会有呢?
柳疑复直起身来,暂时按捺下心中疑惑,又向仵作请教了一些问题:“我打算去娉婷的住处瞧瞧。”
刘大人恍然,娉婷的住处那不是春风楼吗?
柳疑复淡淡道:“刘大人公务繁忙,我自行前去便可。”
刘大人也乐得清闲,客气道:“那便有劳柳大人跑一趟了。”
……
从京兆府出来,已经接近傍晚。
这时候去春风楼那种地方,柳疑复多少有些不自在。
不过查案要紧,他还是决定前去一探究竟。
来到巷口拐角处,他略有些惊讶抬头。
一辆低调的马车停在巷口处,看上去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不等他警惕,车帘掀开,一抹裙裾从里面晃了出来,裙摆缀着粉白相间的海棠。
他眸光微微一凝。
沈棠宁下了马车站定,这才抬眼看向面前的人,面容露出一抹笑来:“柳大人,恭候多时了。”
柳疑复眉尖极轻耸动,仍是那副冷淡疏离的模样:“沈大小姐,你特意在此等候本官,所为何事?”
“自是为了我夫君的案子。”沈棠宁也不拐弯抹角,见他皱了皱眉,唇角轻轻勾起,“柳大人莫怕,我知晓规矩,只是想了解目前进展如何,并不会过问个中细节让大人为难。”
柳疑复眉头松了松,口吻公事公办:“目前还未有确切的证据,证明池二公子的确无辜,所以可能还要辛苦他在牢里待上一段时间。”
沈棠宁也没什么意外,对方要做自然不会轻易留下把柄,她顿了顿,含笑问道:“柳大人这是打算去哪儿?”
柳疑复瞥了她一眼,口吻淡淡:“沈大小姐,有话不妨直说。”
这人,还真是不讲情面。
沈棠宁索性开门见山:“柳大人是要去春风楼吧?我想同大人一起前去。”
她突然想起了一桩事,上一世有人递上了一系列罪证,无数官员纷纷落马,一时间朝堂之上风声鹤唳,巧的是这些人都曾和春风楼往来甚密。
不巧的是,这些人都和三皇子的关系不大好。
她思来想去,觉得这并非巧合。
再联想她之前的猜测,娉婷极有可能是三皇子安插在春风楼的眼线。
柳疑复眉头骤然一紧:“沈大小姐,你知道自已在说什么吗?”他神色冷然,“且不说你一介女子,如何能出入烟花柳巷!本官办案并非儿戏,岂能带着你胡来?”
他说完转身欲走,她一句话截住了他,“大人一介男子,并不知晓女儿家心思,自然也不如女子心细,若是错过任何蛛丝马迹,到头来连累的还是我夫君。”
饶是柳疑复性子冷静,也被她这话给气笑了:“你既然不相信我的能力,为何又指名道姓将这案子移交大理寺?”
他果然是知道的。
沈棠宁反倒笑了,眉眼温柔生动:“我当然相信大人,正是因为相信大人会秉公执法,所以才恳请大理寺协助破案。”
柳疑复怔了怔,神色也缓和了下来:“既然如此,沈大小姐不妨耐心等等,若池二公子果真清白,本官自会还他一个公道。”
“昔年大人进京赶考,我曾救过大人一命。”
柳疑复脚步猛地一滞。
她依旧不疾不徐,一字一顿,“如今我想挟恩图报,不知大人,允是不允?”
他缓慢回过头来,只见她神色平静,仿佛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中,甚至贴心地替他想好后路:“大人公正廉明,是我挟恩图报,我来做小人。”
柳疑复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深深看了沈棠宁一眼。
多年前,他曾见过窗边探出一枝稚嫩的粉白海棠,那是他晦暗岁月里不为人知的一抹春色。
而今饱经风霜,那枝海棠早已亭亭而立。
他终究不是圣人,他亦有私心。
“柳大人,我好了。”
柳疑复缓缓转过身,只见面前站着一个模样俊朗的少年,他一双眼睛尤其清亮,让人联想到生机勃勃的暮春三月。
沈棠宁见他不吱声,不由纳闷儿地低头:“我这样难道不像吗?”
连雪青乍一见到她这副装扮,都不由自主红了脸呢。
“尚可。”柳疑复及时收敛了目光,垂眸朝前方走去,沈棠宁连忙小步跟上,只听他语气一板一眼,“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小厮,名叫……阿棠。”
沈棠宁略一思索,痛快地答应:“没问题。”
柳疑复顿住脚步,扭过头来看她。
她不明所以,在他难以言喻的目光中突然福至心灵,压低了嗓子恭敬道:“好的大人。”
这声音听着倒勉强像个少年了。
他轻轻一挑眉,很快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模样:“走吧。”
第58章
行事古怪
因为出了娉婷的案子,春风楼的生意萧条了许多,往日这个时辰早就人满为患,可当沈棠宁和柳疑复到来时,却门可罗雀。
“客人里边请,公子瞧着像是生面孔,第一次来?”好不容易等来了人,有姑娘眼睛一亮,热情地迎了上来。
柳疑复在对方即将扑过来的前一瞬抬手制止,微皱着眉不苟言笑:“烦请将你们主事人叫来。”
姑娘笑容一顿,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讪讪地收敛了动作,客气道:“您稍等。”
沈棠宁瞥了眼柳疑复过分紧绷的模样,唇角不由一翘:“大人不必这般紧张,否则都知道我们是来查案的了。”
柳疑复一僵,眼底划过一抹不自然,勉强收敛了些,至少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漠淡了许多。
为着愁云惨淡的生意,几乎彻夜难眠的老鸨神色恹恹打了个呵欠,语气颇为不耐:“谁要见老娘啊?”
她见到柳疑复的时候神色一顿,干他们这行最要紧的是眼力劲,对方这身气势不像是来寻欢作乐的客人,倒像是……
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换上一副小心翼翼的笑脸:“瞧这群没眼色的东西,也没告诉我有贵客上门!不知大人这是?”
沈棠宁有些意外地挑眉:这春风楼的妈妈倒是个聪明人。
也是,能在燕京这种地方站稳脚跟的,就没有傻子。
柳疑复无意大张旗鼓,低声道:“大理寺少卿柳疑复,奉命前来查探娉婷的案子。”
“原来是柳大人!”花妈妈的神色谨慎客气了许多,显然也对大理寺油盐不进的做派畏惧深重,“不知大人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柳疑复抬了抬眼皮,单刀直入:“我想看看娉婷姑娘的住处,不知可否方便?”
花妈妈松了口气,笑吟吟道:“自然方便,娉婷的房间奴家特意留着,没让人动过,大人这边请。”
她目光掠过沈棠宁,在她耳垂处停了停,眼里闪过一丝意外。
沈棠宁若有所感抬眸,镇定地勾了勾唇,花妈妈笑容一顿,装作不知移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