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墟上筑机/ 散学(二):你是跟我熟还是跟她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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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学(二):你是跟我熟还是跟她熟?

    学府子弟们已尽数散尽,广场上愈发泥泞。

    赵江将马车赶了过来,但到了学府门口才发现,章麟已经闭府,门口空无一人。

    他急急勒停马车,转身跳下,把四处都望了一遭,正心烦意乱间,才看到赵谨从北边的林道上慢慢走过来。

    赵江赶忙喊了几声“二公子”,而后将马牵过去。

    雪霰子簌簌落在赵谨脸上,他的睫毛笼了薄薄一层碎冰,鼻尖红红的,显然已在外面已经待了许久,而那双由来只踩青岗石砖、片尘不染的黑麋靴子,现下已经泥斑点点、脏污一片。

    赵江看了看他身后的林子,不敢多问什么,直说着“对不起,二公子,小的来晚了,让公子久等了”。

    赵谨摆摆手,说了句“无妨”,口里呼出一股氤氲的寒气。

    赵江见状,赶紧从车辕边抽出一块布来,弯下身子蹲在地上替他擦鞋子。

    但是他蹲着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抬脚。

    他护送了赵谨出入这学府近十年,第一次见公子这般,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公子,你的鞋子……”赵谨低头看他一眼,伸手取了他的布,坐到车辕上,自己慢慢擦起来。

    “公子,我来吧?”这雪势虽说不大,但逐渐有些起风了,雪中还夹了雨,再这样淋下去,怕是要着了风寒罢。

    赵谨只沉默着将布塞回车辕,而后转身站起,去掀车帘。

    他的手刚触碰到车帘的时候,内里有一人笑道:“小谨散学去哪了,去得这般久?”赵谨皱眉望了眼赵江,赵江只是点点头,又朝车轿努努嘴。

    只掀开半角帘子,轿内馥郁的香气和暖流就迎着人扑了一面。

    赵谨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眉头亦皱得更紧了。

    里面的人似是被怔了一下,惊呼道:“你怎淋得这般shi,赶紧进来暖着吧,这要着了风寒可怎么得了?”说着,就把人往车内一拉,又将帘子放了下来。

    因着外面阴沉的天气,车内又拉着帘子,内里的光线已经昏暗,但能看清楚内里坐着的华衣公子正是王玉宗。

    他见赵谨头发、睫毛上都是冰屑,肩头亦有碎雪,急忙伸手帮着掸了去,还将一条厚厚的紫狐软裘围在他身上。

    “赵江说你去去就来,竟去了这么久!”赵谨方才坐下,已觉得闷热了,那雪水已将他的衣领濡shi,贴在颈上,极为难受。

    他用手解了扣子,又朝脸上扇着扇子:“你那车驾都在东门候着,总得有人去传个话。

    ”“他们接不到人,自然就回去了,何须特意去交代。

    ”王玉宗举起盛了红艳艳冰镇果酒的琉璃杯盏,慢悠悠小口品着。

    赵谨叹了口气:“依你的性子,既从他们眼皮下溜走了,没个三天两夜,你是断不会自觉回去的。

    届时他们大半夜找不到人,还是闹腾到我赵家要人。

    ”“但你也没想到我竟会在你的车上躲着!”王玉宗心满意足地伸了伸大懒腰,忽而又不无烦躁地抱怨,“不过早知道要等你这么久,我还不如坐了自家车马回去。

    天寒地冻的,平白在这受此等罪过!”你也知道天寒地冻等人受罪?赵谨静静看着他。

    一双单薄凤眼瞥过来:“便是去了趟东门,来回也用不上这等时间,赵二公子的鞋又怎会沾染这么多泥泞?”“赵二公子想是去做了什么更要紧的事吧!”赵谨叹了口气,把那紫裘扔回给他:“你既不用车马,我便把炭给旁的急用的人送去了。

    ”王玉宗差点将果酒喷出:“我车马的炭?我的炭?”赵谨闭眼靠在马车上,不答他话。

    废话。

    王玉宗正自混乱的时刻,又闻他道:“你今天玩闹捉弄得好不快活,连一个八岁小孩的允诺都不应承。

    ”王玉宗差点被问个没头没脑,但对付那个八岁的女孩儿江芙——是他今天最紧要的事,他瞬间就回转神来:“小谨也方十四岁余,倒像老成得比她大了许多似的。

    ”“你怎认为我是玩闹捉弄她,还不应承允诺?”赵谨仍闭着双目,只右手竖起一根手指,指向他的腰。

    ………………王玉宗一脸不可置信:“你竟猜到她向我讨要何物?”赵谨停顿些许:“你走近前的时候,她怂了怂鼻子,眼睛亮了亮,视线在你腰间停顿了三秒。

    ”王玉宗问:“那又如何?”看到如此风度翩翩的公子,正常女儿家都该眼睛亮一亮。

    “她应当是看上你身上的香。

    ”赵谨几不可可见地一笑,“但若你已把香给她,为何这车内还这么香?”王玉宗终于了然:“所以你说我未应承她的允诺。

    ”看他的神情,却不是抢白争辩的样子。

    赵谨一脸疑惑,问道:“你竟应承了?”“还是你出门带了许多?你带这么多香做什么?不怕到处招眼、惹人怀疑?”一串连问问得王玉宗直咬牙。

    虽然他知道赵谨人如其名,一向谨慎缜密,但今日那女娃儿在自己身上费了这么多周折,他都万万没有料到,而赵谨居然一丝不落看在眼里。

    倒显得自己像个戏子,当着他的面演了一场戏?王玉宗夸赞道:“不愧是小谨,思虑观察得就是仔细!”说着,将手中的琉璃杯盏递了过去。

    赵谨斜过眼略略看了一下,伸手挡了回来:“我向来不饮酒。

    ”王玉宗不勉强他,自己端了回去,一口饮尽。

    赵谨道:“你以前也从不饮酒。

    ”王玉宗摇摇酒杯,笑眯眯地回言:“小谨才十四岁,我却十七了,是大人了!”赵谨慢慢垂下眼眸。

    两人一阵沉默后,王玉宗指着腰间那勒帛,转换了话题:“唔……这般说来,想是那江芙闻到了柑翕龙涎的香气……那她莫不是认为荷包中装着香,故而开口要那荷包?”“她要的是那个?”赵谨亦一阵讶异。

    “正是!”王玉宗用手支了一侧脸,“不过,左右不过是你哥哥的物品,给了也不妨事。

    ”赵谨禁不住细细瞧去,发现那勒帛上果然少了之前挂的锦绣荷包。

    只是听王玉宗这番言语,难道他并非是用荷包装的香料?王玉宗看到他心中所思,面上露出得意之色,将腰间的配饰取了,举到他眼前一晃。

    那是一串精巧的银制刀剑挂饰,上面镶嵌着五色宝石和碎钻,通体流光溢彩,望之便知价值不菲,可以割物、防身,甚至可以试毒,作用极大,素来是他的贴身配饰。

    王玉宗道:“你说我今天这身行头,除了这些银饰外无一上眼之处。

    我原以为她会讨要这串物什的,心下还有阵可惜,谁知她竟讨要一只不起眼的荷包。

    ”“这些刀剑银饰也藏不了香罢。

    ”“你再细看。

    ”王玉宗将串饰举得再近些。

    赵谨一番审视,忽地双眼一亮,指着其中一个丸弹大小、滚圆的梅花孔多层镂空银球,问道:“这是何物?”王玉宗摘出那银球,捏在两指间:“这个么?这可是我近些日刚得的好宝贝。

    别看它是个银制的小球,但可以用细细的耳匙往里填香,再用芯火伸进去点燃,左右颠倒都不会掉出,并且没有人可以打开,只能等那香自己燃尽了方好。

    握在手中温热熨帖但不烫手,寒冷天气出行携带是个极秒的小玩意儿!”“柑翕龙涎必须得焚着才能尽数散发香气,多亏了这小玩意,在外面亦能闻着畅快心情!”王玉宗嘟嘟囔囔着将串饰挂回腰间,“这不比那些香囊荷包好么?”“怕是太小不够起眼,她未瞧见吧!”赵谨道。

    王玉宗摇摇头:“非也非也,小女孩儿家家的,就是喜欢些芳香的香囊荷包。

    况且,她也不知这个器物的精妙。

    ”女孩子终究还是女孩子。

    赵谨正欲开口,车外传来赵江的声音,他问道:“公子,是回府还是?”轿内已经变得昏暗,赵谨将帘子掀开了往外瞧了瞧。

    赵江已驱马行驶在一处山道上,前后一辆马车也无,道旁的树木遮蔽住半个天空,被渐大的风吹得呜呼歪斜了一片。

    而车辕旁的两盏风灯在风中翻腾着,映照出雪花似鹅毛飞絮……再过一个弯道就要进定安城。

    王玉宗捂了狐皮软裘往旁边歪歪一靠,做出要休憩的样子。

    赵谨回望他一眼,吩咐道:“回赵府。

    ”赵江称了是,挥手扬了几下马鞭,让马跑得再快些,紧着在风雪愈发盛大之前能够回到府里。

    见赵谨将帘子重新放好,假寐的王玉宗忽地问了一句:“两日前我去赵府问你,你分明说与她不相熟的。

    ”赵谨淡淡回答:“确实不相熟。

    ”王玉宗睁开半只眼睛,但轿内昏暗,已看不清楚双方面上的神情:“你父亲与江荨同为永徽二十三年的进士,世家交好,平时多有往来,你与她怎会不相熟呢?”赵谨之父、时任御史中丞赵沛与军器监监卿江荨不仅为同年进士,更是自少年起便结交相识的旧识好友,且在中榜之前些年同拜了一个夫子共读了几年书,后两人同朝为官,意趣相仿、志向相投,是朝中传扬多年的美谈。

    年节时际,两家也往往携子相访,但因为男女之别,且随着江芙岁数渐长、自己有了主意,江父亦多纵容,她多是拜见行礼后就顾自玩耍去了,与赵家父子等同桌进餐都极少。

    赵谨停顿了须臾,问道:“若是相熟,你看她今日认得我么?”王玉宗回想半晌,不得不点点头。

    江芙那小女今日盯着卫家小儿相看了好久,对替她出头的韩骁也过了两眼,但是对赵谨却是一眼都无。

    即便后面指定了由赵谨来出比试题目,她也只是听着,眼睛紧紧咬着的却是秦浦云。

    回想上午折腾了近三炷香之久的比试,王玉宗都倒抽冷气。

    他又忍不住看向坐在自己右前方侧座上的少年。

    他正值抽条长身高的年龄,身量未丰,仍显稚嫩的面庞上表情极少,不熟悉的人会认为他性情冷僻不好相处,这种感觉,随着他年龄增长,愈发明显。

    他清楚记得,他们幼年时第一次见面,他坐在他父兄旁边,衬得他大哥赵疆像个坐立不宁的猴子。

    他一开始以为他在发呆,但是心神被莫名吸引了观察许久后,发现他无比专注地听着众臣和君王的问答。

    他父亲偶尔向旁瞥视露出得意欣慰之色的非是那大个子的长子赵疆,而是他。

    他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全场数百人,让他感兴趣,觉得坐着不枯燥的只有他赵谨一人。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种运筹在两眼珠之内的审视不为人知,直到赵沛携他退场时,人潮拥立中,赵沛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低下头与他说了一句话,那口型很明显的是他的名字。

    现在他坐在那边,即使车马略有颠簸,仍沉稳得如同一座孤山老钟一般。

    王玉宗幽幽叹了口气。

    但是……他也无论如何忘不了今天世故刁滑的孙夫子双手微微颤抖捧着那些纸页,在秦江两人之间来回循视,最后叹着气判江芙胜出,以及秦浦云当场生生握断的笔杆。

    是他吩咐赵谨出题。

    赵谨定的三局两胜制。

    赵谨出的比试内容。

    虽然赵谨现在未必能看到他的眼睛,王玉宗还是将视线移开了:“那为何那么多学目,你偏偏出两题都是算学?若是比试其他学目,比如器物力学、机巧制造,甚或采金冶炼,她一个八岁的女孩断难与秦氏分较伯仲。

    ”至少她不会赢得这么彻底,而秦氏亦不至于输得如此难堪。

    天色已近全暗,从车帘缝隙漏进来的天光已近于无,只有那在风中翻飞的风灯偶尔会投进些许昏光。

    借着那些昏光,他能稍微看清赵谨面上的表情。

    不知是否是错觉,赵谨也似乎叹了口气。

    王玉宗想不明白他为何叹气,只道是他也许觉得乏了?但他暂时管不得这些,再追问说:“确实不是因为故交相识,对她知悉颇深,而选了对她最有利的学目”“你我自幼相识,我与什么人相熟,你会不知?”王玉宗“唔”了一声,当是认同。

    赵谨又道:“是你太在意她了。

    ”随着一阵轻微的震动,车帘外投进的昏光照亮了赵谨面部大半。

    和当年一样,他的两眼没有在他身上,但王玉宗知道,他也一直在看着自己。

    一声低沉的呼吁之后,赵江回报道:“两位公子,到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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