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无声的告别
镜子里那个双眼红肿、脸色惨白、状若疯癫的人,对自己说:
“行尸走肉。”
是的,行尸走肉。
这就是他现在的状态,也是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是一辈子——的状态。
列车继续向前行驶,穿过平原,跨过桥梁,钻过隧道。
车厢里很吵,有人在大声打电话,有人在哄哭闹的孩子,有人在打牌说笑,还有人在用手机外放音乐。
但所有这些声音,传到耿斌洋耳朵里,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的世界,只剩下一种声音——
那是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跳动的声音。
咚。
咚。
咚。
每一声,都在提醒他:你还活着。
但每一声,也都像是在质问他:你为什么还活着?
你为什么还有脸活着?
在你背叛了所有人之后,在你亲手葬送了兄弟们的梦想之后,在你用最肮脏的方式换来了那笔钱之后,你为什么还有脸继续呼吸,继续心跳,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耿斌洋没有答案。
他只有无尽的、自我吞噬的黑暗。
时间在列车单调的轰鸣声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打牌的人累了,孩子睡着了,打电话的人结束了通话,连外放的音乐也停了。
只有列车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规律而持续,像一首永无止境的、单调的挽歌。
耿斌洋靠着车厢壁,身体随着列车的晃动而轻微摇摆。
他很累。
从上官凝练出事到现在,整整三天三夜,他几乎没怎么合过眼。身体的疲惫早已到达极限,但精神上的痛苦却让他无法入睡。
一闭上眼睛,那些画面就会不受控制地涌现——
上官凝练躺在病床上苍白的脸。
芦东揪着他的衣领怒吼的样子。
张浩失魂落魄的背影。
于教练那失望而疲惫的眼神。
还有,最清晰的,那颗被他故意踢向看台的皮球,在空中划出的那道绝望的抛物线。
每一个画面,都是一把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所以他不敢睡。
他怕一旦睡着了,就会在梦里再次经历这一切。
他怕一旦睡着了,就再也没有勇气醒来。
列车又经过了一个小站,短暂停留后再次启动。
窗外已经是黄昏时分,夕阳将天空染成了绚烂的金红色,云层被镶上了灿烂的金边,远处的山峦在暮色中呈现出深紫色的剪影。
很美。
但耿斌洋看着这一切,心里只有一片荒芜。
美景需要有人分享,才叫美景。
孤独的人眼中,再美的景色也只是背景。
而他,注定要孤独一辈子了。
因为他亲手斩断了所有连接——与兄弟的,与爱人的,与足球的,与那个曾经光明磊落的自己的。
夜幕渐渐降临,窗外的景色隐入黑暗,只剩下零星几点灯火,如同迷失在旷野中的萤火虫,微弱而孤独。
车厢里的灯亮了,昏黄的光线让人昏昏欲睡。
耿斌洋终于支撑不住,身体顺着车厢壁慢慢滑落,最终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他将背包垫在脑后,蜷缩起身体,闭上了眼睛。
意识开始模糊,但那些画面却更加汹涌地扑来。
他看见了上官凝练。
不是病床上那个苍白脆弱的她,而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在新生咨询处那个惊为天人的侧影;是平安夜那天,她收下玫瑰时脸上羞涩而璀璨的笑容;是在甘州高原,她孤身一人站在看台上,为他举起横幅的样子。
她也看见了他。
她的眼睛很亮,里面盛满了温柔与信任。
她朝他伸出手,说:“斌洋,我们回家。”
他想握住那只手,却发现自己动不了。
然后,画面变了。
芦东和张浩出现在她身后,他们看着他,眼神里不再是愤怒和失望,而是深深的悲伤。
“老耿,回来吧。”芦东说。
“我们等你。”张浩说。
他想朝他们走去,却发现自己脚下是万丈深渊。
他低头一看,深渊底部,是那颗被他踢飞的皮球,还有那座与他失之交臂的冠军奖杯。
它们都在燃烧,熊熊的火焰照亮了整个深渊,也照亮了他脸上绝望的表情。
“不......不要......”
耿斌洋在梦中呢喃,身体开始剧烈颤抖。
“乘客们请注意,列车前方到站是......”
广播声突然响起,将耿斌洋从噩梦中惊醒。
他猛地睁开眼睛,额头上全是冷汗。
车厢里依旧嘈杂,但比刚才安静了一些。有些人已经找到了空位坐下,有些人还在过道上站着打瞌睡。
耿斌洋看了看表,晚上九点二十三分。
列车已经行驶了将近九个小时。
距离春城,还有十多个小时。
他挣扎着站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蜷缩而麻木僵硬。他活动了一下关节,然后从背包里掏出一瓶水,拧开,喝了一大口。
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但很快,疲惫和绝望再次席卷而来。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到了春城之后要做什么。
找工作?用什么身份?一个大学肄业、背负着巨大秘密的逃兵?
继续流浪?靠什么生活?口袋里那五千块钱,能支撑多久?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必须离开。
离开得越远越好。
因为每在那个城市多停留一秒,他内心的罪孽感就会加重一分。
而每远离那个城市一公里,他内心的痛苦就会减轻——
不,不会减轻。
只会换一种形式存在。
从尖锐的刺痛,变成钝重的、持续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