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生怕被宅子附近巡逻的锦衣卫发现,蒋星重一口气跑出了三条街,这才放慢脚步,朝穆尚宫的府邸走去。夜里的顺天府,很是安静。
深秋,朗月高悬,她就这般踩着一地的月光,来到了穆尚宫府上。
穆尚宫府上自是也已经闭府休息,蒋星重自是不好再叫门打扰,便在穆尚宫府邸后门处,倚着墙,裹着衣服缩成了一团。
左右现在换了衣服,宫门也已经下钥,进不去皇宫。
索性等到明日清晨,换了衣服后直接进宫。
思及至此,蒋星重复又拢一拢衣服,暂且闭眼小憩了起来。
除了上次端午夜里,
蒋星重并未再进过内廷。
生怕自己回去时找不到路,蒋星重一路都在记路线。
她一路跟着小太监来到养心门外,小太监行礼道:“掌班,进去后便是养心殿了。
”
蒋星重看着门内养心殿外森严的锦衣卫,
还有尽忠职守的太监,
忽地有些紧张。
她对小太监道:“劳烦你。
”
小太监行礼返回。
蒋星重则看向养心门内的养心殿,
深吸一口气,随后整理下衣襟,
便大步进了养心殿。
来到养心殿门外,便见一位公公上前,揽住蒋星重,
问道:“不知这位公公是?”
蒋星重行礼道:“劳烦公公通报,
东厂掌班蒋阿满求见陛下。
”
王永一闻言一愣,隐带震惊和探究的目光在蒋星重面上停留片刻,随后恭敬行礼,转身进了养心殿。
蒋星重在殿外静候,
秋风拂过耳畔,蒋星重却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一错一落。
景宁帝,她马上就要见到那位一直活在她脑海中的人。
重生这么久以来,她虽从未见过景宁帝,
可景宁帝这个人,却一直在影响她的人生轨迹,乃至一言一行。
蒋星重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分明紧张,
可思绪却又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不多时,
蒋星重便见两人走出养心殿。
一位是方才进去通传的公公,另一位便是昨日前来蒋府宣旨的恩禄。
恩禄见着蒋星重,
面上却无意外之色,似是料到了她回来。
恩禄向她恭敬行礼后,只笑着对她道:“陛下在书房等您,臣这边引您进去。
”
恩禄的态度,叫蒋星重有些不解,莫不是皇帝知道她会来?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蒋星重向恩禄点头致谢,随即便跟着恩禄进了养心殿中。
蒋星重一路跟着恩禄进了书房,正见一名身着明黄色团龙补服,头戴赤金镂空雕花翼善冠的皇帝,站在书桌后,仰头看着顶上匾额,背对着她。
这便是景宁帝?蒋星重不免多瞥了几眼,一旁的恩禄冲皇帝行礼道:“陛下,主子娘娘到了。
”
说罢,恩禄便退出了书房,出门时顺带关上了书房的门。
蒋星重提襟,跪地行礼,朗声道:“京营提督兼任东厂掌班蒋星重,拜见陛下。
”
她对自己自称未用臣女,也未用臣妾,而是用了自己的官职,便是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而此刻的谢祯,听着身后熟悉的声音,手指已是拧得发白,心跳如鼓如雷。
昨日恩禄回来告知他蒋星重接旨时的神色时,他便料到阿满会在接到圣旨后来找他,他也很清楚,派出蒋府的那些锦衣卫,根本不可能看得住她。
只是未承想,她竟是来得这般快。
他本以为,圣旨下,阿满想来会猜到他就是皇帝,定是惊喜,怎知她竟是全然没有想到。
原本给阿满的惊喜,这回怕是成了惊吓,阿满这会儿来找他,恐怕对他是一肚子气。
想起上次那一顿藤条,他有点……怕。
蒋星重见皇帝半晌没有声音,不由蹙眉,她只好维持着行礼的动作,半跪在地,低着头,对皇帝道:“启禀陛下,圣旨已下,臣本该在府中待嫁,但是有些话,臣思来想去,还是得和陛下当面说清楚。
”
谢祯深吸一口气,得,该面对的,终归是要面对,怕也没用。
念及此,谢祯转身,正见蒋星重半跪低头在桌前,谢祯立时更怕了,忙几步走上前去。
蒋星重听得皇帝的脚步声,跟着便见那明黄的衣袍到了自己跟前,搀扶的手和声音同时落下,将蒋星重从地上拉了起来,他道:“阿满,起来。
”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蒋星重猛地抬头,正见无比熟悉的言公子,此刻就穿着皇帝的衣服,站在自己面前,双手还拉着自己双臂。
蒋星重呼吸凝滞,彻底愣住,目光不断在谢祯面上逡巡,似是眼看出些什么破绽来。
看着蒋星重如此震惊,不解,诧异的神色,谢祯一时心更虚,含了讨巧的笑意,柔声唤道:“阿满……”
“你……”蒋星重的目光凝在谢祯面上,踟蹰着,疑惑着,难以置信地问道:“你穿皇帝的衣服做什么?”
“皇帝和你的关系,就好到这种地步了吗?”蒋星重跟着又补上一句。
纵然觉得自己这话问得离谱,可再离谱,也没有眼前这位自己无比熟悉,那么懂得自己,自己又深深喜欢着,且还和自己密谋过造反的人,就是她从前一直瞧不上眼,后来又觉得格外可怜,前世自缢殉国的景宁帝,这个答案来得更加离谱。
谢祯没有松开蒋星重的双臂,反而握得更紧,冲她笑道:“阿满,有没有可能,我就是皇帝,我就是谢祯呢。
”
蒋星重闻言,还是怔怔地看着他。
面容是她熟悉的面容,声音是她熟悉的声音,语气也是她熟悉的语气,可就是这身龙袍同她熟悉的那个人格外割裂,她怎么也没法把她想象中的皇帝和熟悉的言公子结合在一起。
“呵……”蒋星重看着谢祯,忽地笑了一下。
这一声,笑得谢祯心里发毛,他眼神明显有些躲闪,但终归还是看向蒋星重,尽可能柔和地冲她笑着。
就这般僵持了好半晌,蒋星重忽地道:“你……你是皇帝?”
谢祯点头:“对,我就是景宁帝。
”
蒋星重咬着下唇,点点头,神色格外的平静。
半晌后,她又道:“所以,一直以来,你办事那么利索,给我官职也那么利索,我在东厂还待得那么舒服,从未因女子身份而感到过不方便,全都是因为,你是皇帝?”
蒋星重平静地叫谢祯害怕,他只好点头道:“嗯。
”
蒋星重微微蹙眉,又道:“端午夜你带我进内廷,全程没遇到一个人,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好,全因你是皇帝,整个皇宫都是你的,所以才那么顺利?”
谢祯浅吸一口气,点头道:“是。
”
蒋星重了然点头,她又道:“所以,大昭能这么顺利的,越来越好,全因是皇帝本人,一直在跟我接触,我从头到尾,一直都在辅佐皇帝本人?”
谢祯面露羞愧,继续点头:“嗯。
”
蒋星重再次点头,缓缓点头,一直点头……她看向谢祯,接着道:“也就是说,在我们相识之初,一直是皇帝本人,在和我密谋造反?”
谢祯实在无地自容,讪讪笑笑,连个嗯都没敢嗯出来。
“哈哈……”蒋星重笑开,
抬手指着谢祯,食指缓缓凌空点着,越想越气,越气越笑。
蒋星重发誓,前后活了两辈子,她从来没有哪一刻的情绪,像此刻这般复杂过,便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都不足以形容她此刻万千复杂的情绪。
她气自己蠢,又笑自己蠢。
这么久以来,她竟是在和皇帝密谋造反!她居然日日跟皇帝说着自己的谋反计划,日日和皇帝盘算着该怎么夺取皇帝的皇位。
她甚至还说过,需不需要她刺杀景宁帝这种话。
她最初的想法,不过就是想挑一个真正有才能的人,取代景宁帝拯救大昭。
可天知道,便是如此之巧,她竟是挑到了皇帝本人。
离谱,属实离谱,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谢祯见蒋星重这副态度,心里着实虚得厉害,他忙伸手,一把将蒋星重拉进怀里,紧紧抱住,跟着道:“阿满,你别气了……我知道我不该骗你,可你刚开始说要造反,我便以为是你们蒋家有不臣之心,所以不敢告知真相。
”
“起开!”蒋星重忽地一声怒吼,一把挣脱了谢祯的怀抱。
谢祯从未见过这般生气的蒋星重,一时站在她身旁,不敢再多出一口气,生怕说错什么,叫她更生气。
蒋星重怒视谢祯,“你……”
她想质问谢祯,可刚说出一个你字,其他话却卡在了嗓子眼里,只怒视着谢祯,胸膛大幅地起伏着。
她是有一堆话想问他,可她要怎么问?问他为什么骗自己吗?
站在他的角度想,他没错。
自己一开始是和他密谋造反,那种情况下,他自是不会告知自己她的身份,没直接把她的九族下大狱,都已算他沉得住气。
可她这心里,就是不痛快。
总有种自己被当猴耍了的感觉。
若是从前他不信任自己不说,可是后来她不造反了,决定要好好辅佐景宁帝,那为何他那时不说?
念及此,蒋星重看向谢祯,问道:“那、我、就是……我后来都不造反了,你为什么还不告知我你的身份?”
谢祯面露委屈,道:“在南直隶,我跟你说了,我单字一个祯,可你没想到……”
蒋星重急道:“谁能想到?谁能想到皇帝会和他人密谋怎么夺取自己的皇位?”
蒋星重似是又想起什么,面上满是窘迫,她质问道:“那在东厂,王希音他们,是不是都知道我是女的?”
谢祯点头:“是,他们都知道。
”
话至此处,谢祯忙补充道:“但我特意安排了,叫他们帮你遮掩。
”
蒋星重闻言,一时更气。
一想到这么久以来,王希音、孔瑞他们都在看自己演男人,她就觉得无地自容。
谢祯看蒋星重宛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只好继续解释道:“我后来其实没想着再瞒你,想着你或许会自己发现端倪……”
蒋星重闻言,脑海中出现许多细节,她不由叹息闭目。
细节都在,端倪都在,她也都发现了,可她却全部忽视,并帮着他找到了格外合理的缘由。
谢祯觑着蒋星重的神色,面上含上讨巧的笑意,俯身,凑到蒋星重脸边,哄着问道:“那……我要怎么做,阿满才能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