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深山古刹

    前一天关於房租的沉重对话，像一块sh透的抹布，堵在「怀木居」的空气里，拧不出水，也透不过气。胖子蔫了好几天，不再提他那些天马行空的创业大计。林静默也发现自己连拿起雕刻刀的专注力都失去了，刀尖下的线条，犹豫而滞涩，正如他对未来那片挥之不去的迷茫。

    隔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阿坤师一反常态，没有在茶台前泡他那壶雷打不动的陈年普洱，而是将一台覆盖着帆布的「猛兽」，从店舖後院最深处的角落里，推了出来。

    那是一台至少有二十年历史的三yan「野狼125」机车。

    这不是一辆普通的代步工具，这是一个时代的印记，是写在台湾经济起飞年代，无数男人们心中的一首诗。它那经典的、油箱与坐垫连成一线的隽永设计，在今天看来，依然带着一gu不肯向岁月低头的y派风骨。墨绿se的烤漆早已失去了光泽，在边角处磨损得露出了底漆，油箱上「sy」的标志也有些斑驳。镀铬的排气管上，布满了细微的锈斑，坐垫的皮革，更是在好几个地方用黑se的电工胶带，贴上了潦草又顽固的十字。

    这台老狼，就像它的主人阿坤师一样，满身风霜，浑身故事，却依然挺着一副y朗的骨架。

    「师傅，您把这老古董推出来g嘛？它……还能发动吗？」静默看着这台彷佛刚从历史课本里骑出来的机车，有些不敢相信。

    「你懂个p！」阿坤师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一边用抹布擦拭着油箱上的灰尘，一边用一种充满骄傲的语气说：「这叫野狼传奇！你以为是现在那些塑胶壳的娘pa0车？这家在，当年可是载着我，跟你那个还没过门的师母，从台湾头跑到台湾尾，一天骑上三百公里，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它走过的路，b你吃过的米还多！」

    阿坤师跨上车，熟练地踩下发动杆。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後，引擎发出了一声沉闷而有力的咆哮——「噗！噗噗噗……」那独特的、单汽缸四行程引擎的节奏，低沉，稳健，像一颗老而弥坚的心脏，再次开始跳动。整个三义的清晨，似乎都被这充满怀旧感的声音所唤醒。

    「还愣着g嘛？上车！」阿坤师戴上一顶半罩式的安全帽，朝静默喊道，「心乱了，刀就废了。我带你上山，给你那颗乱糟糟的脑袋，通通风！」

    静默不再多问，戴上安全帽，跨上了那不算宽敞的後座。他能感觉到，这台老狼的灵魂，似乎真的被唤醒了。它承载着的不仅是两个人的重量，更是一个男人，关於青春、ai情与打拼岁月的所有记忆。

    引擎的震动，通过坐垫，清晰地传递到身上。他们驶离了还在沉睡的三义，朝着狮头山的方向，一路前行。

    越往山区，道路越是蜿蜒。台湾的山路，有着一种独特的、令人又ai又怕的魅力。它不像大陆型国家的公路那样开阔平直，而是像一条细细的墨线，被一位随x的书法家，任x地挥洒在青翠的山峦之间。道路狭窄，仅容两车勉强交会，一侧是因而长满了蕨类与青苔的陡峭山壁，另一侧，往往就是毫无遮拦的、深不见底的悬崖。只有漆成蓝白se的、偶尔因落石而变形的护栏，作为最後一道脆弱的心理防线。

    阿坤师对这样的路况，显然是驾轻就熟。老野狼在他胯下，像一条驯服的兽，灵活地在一个又一个刁钻的急弯中，划出漂亮的弧线。静默坐在後座，能感觉到每一次过弯时，身t因离心力而产生的巨大倾斜，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眼前是飞速後退的绿意。偶尔在转弯的间隙，他能瞥见深邃山谷中，那如同模型般大小的村庄和农田，美得令人心惊，也险得让人胆寒。

    「怕了？」阿坤师彷佛後脑勺长了眼睛，在一个急弯过後，突然大声问道。

    「有点！」静默也大声回答，这倒是实话。

    「哈哈哈！」阿坤师发出爽朗的大笑，笑声在山谷间回荡，「怕就对了！人对山，对天地，就该有点敬畏！你什麽时候不怕了，就是离出事不远了！」

    他们骑了将近一个小时，逐渐偏离了主要的观光路线，拐进一条更小、更不起眼的产业道路。路面从柏油，变成了水泥，最後，甚至只剩下被车轮压实的泥土。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道由两棵巨大榕树，自然形成的「山门」。穿过山门，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被世人遗忘的古刹，就这样静静地，出现在山谷的怀抱之中。

    它叫「灵禅寺」。没有宏伟的牌楼，没有光鲜的琉璃瓦，甚至没有一堵像样的围墙。它就像是从这片土地里，自然生长出来的一样。寺庙的主t是木造结构，木头早已在岁月的风乾与雨水的滋润中，褪去了原se，呈现出一种深沉而温润的银灰se，如同得道高僧的胡须。日式的黑瓦，被厚厚的青苔覆盖，像一层绿se的绒毯，几株不知名的紫se小花，固执地从瓦片的缝隙中钻出，在风中摇曳。

    通往大殿的，是几十级石阶。石阶的中央，已经被百年来僧人与信徒的脚步，磨损得微微凹陷，光滑如镜，透露出被时光打磨过的温润。

    整个空间，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空气中，那gu属於山林的、纯净的草木清香，混合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从大殿深处飘来的檀香味，让人不自觉地就放慢了呼x1，放下了心防。

    一位身穿朴素灰se僧袍，身形与阿坤师同样瘦削的老僧人，正拿着一把自己紮的竹扫帚，专心致志地清扫着石阶上的落叶。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彷佛他扫的不是落叶，而是自己内心的尘埃。

    他听到了野狼机车那独特的引擎声，缓缓抬起头。当他看到阿坤师时，那张g0u壑纵横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发自内心的、温暖的笑容。

    「你这头离家几十年的老狼，总算是还记得回山里的路。」老僧人放下扫帚，双手合十，声音平静而温和，像寺庙旁那条潺潺的小溪，「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要跟你那些木头疙瘩，si磕到底了。」

    阿坤师下了车，也难得地露出笑容。他走上前，毫不客气地捶了老僧人的肩膀一下。

    「哼，慧远，你这老和尚，还不是一样？」阿坤师打趣道，「守着这堆风一吹就要塌的破房子，还真以为能扫出个佛来？我看你再扫下去，就要变成扫地妖了！」

    「哈哈哈，佛在心中，不在嘴上。」被称为慧远法师的老僧人，笑着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落在了还有些拘谨的林静默身上，「这位是……？」

    「我徒弟，林静默。是个有天分，但脑袋有点si板的傻小子。」阿坤师介绍道，「静默，叫师公。这位慧远大师，跟我穿一条k子长大的，勉强算是你半个师公。」

    「慧远师公。」静默恭敬地行了个礼。

    慧远法师慈ai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好，好孩子。眉眼清澈，是个能静下心来的好苗子。走吧，别在外面站着了，後山的泉水刚泡开今年的新茶，正好给你们洗洗尘。」

    他领着他们，走进那座散发着千年气息的大殿。殿内光线昏暗，一尊巨大的、漆面斑驳的佛像，在神龛上垂目微笑。而静默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大殿正上方那根仅靠几根柱子勉强支撑触目惊心的、从中断裂的巨大横梁所x1引。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充满了悲剧x的壮丽。彷佛一位战si的巨人，虽已倒下，其骸骨，却依旧支撑着整片天地。

    「唉，」慧远法师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叹了口气，「百年前，听我师祖说，一道天雷劈中了它，它为古刹挡了灾，也算为自己开了光，成了守护神木。可是，这神木，也扛不住凡尘的俗事啊。前阵子那场地震，终究是让它应了这场劫数。一切，皆是定数。」

    阿坤师却走上前，爬上梯子，伸出那双布满厚茧的手，轻轻地、如同对待情人般，抚0着横梁那粗糙的断裂面。

    「是定数，也是。」他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工匠特有的固执与惋气，「这根梁，是上好的千年榉木，木心坚韧。如果当年建庙的师傅，榫卯再做深三分，结构再搭牢一点，别说地震了，就是再挨一道雷，它也未必会断。可惜了，可惜了这麽一块好料。」

    静默静静地听着两位老人，用各自的角度，诠释着眼前这同一幕景象。一个谈的是因果与禅意，一个谈的是规矩与工艺。他突然觉得，自己那点关於房租和未来的烦恼，在这横跨了百年的神木与古刹面前，是如此的渺小，不值一提。

    他的心，前所未有地，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