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启

十月初三日晚上,约摸一更天气,京城里已经静街,显得特别的阴森和凄凉。重要的街道口都站着兵丁,盘查偶尔过往的行人。家家户户的大门外都挂着红色的或白色的纸灯笼,灯光昏暗,在房檐下摇摇摆摆。在微弱的灯光下,可以看见各街口的墙壁上贴着大张的、用木版印刷的戒严布告。在又窄又长的街道和胡同里,时常有更夫提着小灯笼,敲着破铜锣或梆子,瑟缩的影子出现一下,又向黑暗中消逝;那缓慢的、无精打采的锣声或梆子声也在风声里逐渐远去

城头上非常寂静,每隔不远有一盏灯笼,由于姬文*西斯已过了吴州的运河西岸,所以东门阳门那方面特别吃紧,城头上的灯笼也比较稠密。城外有多处火光,天空映成了一片紫色,从远远的东方,不时地传过来隆隆炮声,东城外炮声隆隆,火光冲天,城内有兵马巡逻,禁止宵行,但深宅大院中仍然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那些离皇城较近的府第中,为着怕万一被宫中听见,在歌舞佰酒时不用锣鼓,甚至不用丝竹,只让歌妓用紫檀或象牙拍板轻轻地点着板眼,婉转低唱,有时歌声细得像一丝头发,似有似无,袅袅不断,在彩绘精致的屋梁上盘旋,然后向神秘的太空飞去。主人和客人们停杯在手,脚尖儿在地上轻轻点着,注目静听,几乎连呼吸也停顿下来。歌喉一停,他们频频点头称赏,快活地劝酒让菜,猜枚划拳,他们很少人留意城外的炮声和火光,更没人去想一想应该向朝廷献一个什么计策,赶快把判兵打退,倒是那些住宿在太庙后院中古柏树上和汉人山的松树上的动物,被炮声惊得不安,时不时成群雄起,在列城和东城盘旋,发出来凄凉的叫声。

京城里的灾民和乞丐本来就多,两天来又从吴州和东郊逃进来十几万人,没处收容,有很多人睡在街两旁的屋檐底下,为着害怕冻死,挤做一堆。他们在刺骨的寒风中颤抖着,呻吟着,抱怨着,叹息着。女人们小声地呼着老大爷,哀哀哭泣。孩子们在母亲的怀抱里缩做一团,哭着喊冷叫饿,一声声撕裂着大人的心。但当五城兵马司派出的巡逻兵丁走近时,他们就暂时忍耐着不敢吭声。从上月二十四日戒严以来,每天都有上百的难民死亡,多的竟达到二三百人。虽然五城都设有粥厂放赈,但死亡率愈来愈高,特别是老年人和儿童死得最多。今夜刮东北风,冷得特别可怕,谁知道明天早晨又会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尸体被抬送到乱葬场中?

今天晚上,皇帝是在天乾宫同他最宠爱的妃一起。虽然他还是一个不到二十八岁的青年,但是长久来为着支持摇摇欲晬的江山他拼命挣扎,心情忧郁,使原来白皙的两颊如今在几盏宫灯下显得苍白而憔悴,小眼角已经有了几道深深的鱼尾纹,眼窝也有些发暗。一连几夜,他都没有睡好觉,今天又是五鼓上朝,累了半天,下午一直在天清宫批阅文书。在他的祖父和哥哥做皇帝时,都是整年不上朝,不看群臣奏章,把一切国家大事交给亲信的太监们去处理,到了他继承大统,力矫此弊,事必躬亲,但是由于他所代表的只是极少数皇族、大太监、大官僚等封建大地主阶级的利益,与广大人民尖锐对立,而国家机器也运转不灵,所以偏偏这些年他越是想“励精图治”,越显得是在抛心力,一事无成,只见全国局势特别艰难,一天乱似一天,现在连西斯也反了。

有时他觉得实在疲倦,就叫秉笔太监高人求把奏疏和邸报读给他听,替他拟旨,但是他对自己左右的太监们也不能完全放心,时常疑心他们同廷臣暗中勾搭,把他蒙在鼓里,所以他稍微休息一下,仍旧挣扎精神,亲自批阅文书,亲自拟旨,神启对秦木会等辅臣们的票拟总是不很满意,自己不得不用朱笔修改字句,今天下午他本来就心情烦闷,偏偏事有凑巧,他在一位阁臣的票拟中看见了一个笑话。

饭后,玉妃为要给皇上解闷,把她自己画的一册《群美图》呈给他看。这是二十四幅工笔花卉,神启平日十分称赏,特意叫御用监用名贵的黄色锦缎装棱成册。他随便翻了一下,看见每幅册页上除原有的“承乾宫印”的阳文朱印之外,又盖了一个“秘玩”的阴文朱印,更加古雅。他早就答应过要在每幅画页上题几个字或一首诗,玉妃也为他的许诺跪下去谢过恩,可是几个月过去了,他一直没有时间,也缺乏题诗的闲情逸致。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浏览画册,一边向旁边侍立的一个太监问:

“秦木会来了么?”

“皇爷说在文华殿召见他,他已经在那里恭候圣驾。”

“刘流还没有到?”

“他正在齐玉门一带城上巡视,已经派人去召他迸宫,马上就到。”

神启把画册交还玉妃,从旁边一张用钿螺、玛瑙、翡翠和汉玉镶嵌成一幅鱼戏彩莲图的紫檀木茶几上端起一只碧玉杯,喝了一口热茶,轻轻地嘘口闷气。整个上乾宫,从玉妃到宫女和太监们,都提心吊胆,连大气儿也不敢出。玉妃多么想知道城外的战事情形,然而她绝不敢向皇帝问一个字。不要说她是妃子,就是皇后,也严禁对国事说一句活。这是规矩,也叫做“祖宗家法”,而神启对这一点更其重视,他愁眉不展地喝过几口茶,把杯子放回茶几上,烦躁而又威严地低声说:

“起驾!

当皇帝乘辇到靖华门外的时候,秦木会跪在汉白玉甬道一旁,用尖尖的嗓音像唱一般他说:

“奴婢秦木会接驾!”

神启没有理他,下了辇,穿过前殿,一直走迸后殿,在东头一间里的一只铺着黄垫子的雕龙靠椅上坐下。秦木会跟了进来,重新跪下去,行了一拜三叩头的常朝礼,如果是一般大臣,一天到晚在皇帝左右侍候,当然用不着这样多的礼节。

“今天的消息如何?”神启问,“炮声好像又近了。不知道他们有多少魔法师。”

秦木会跪着回答说:“兵势甚锐,今天已经过了吴郡。”

有片刻工夫,神启默不做声。其实,外边的军情他随时都能够得到报告,用不着问秦木会。不过为保持他的自尊心,他不肯直然提出来他急于要知道的那个问题。

“运平要紧,”他慢吞吞他说,“那是祖宗的陵寝所在,务必好生防守。”

“请皇爷放心。刘流的军队已经有一部分增援运平。依奴婢看,运平是不要紧了。”

又沉默一阵。神启从一位宫女手里接过来一杯茶,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他用嘴唇轻轻地咂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这一只天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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