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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巷子口的霓虹灯牌,夜色撩人四个字,像坏掉的心脏,一明,一灭。红光粘稠地淌下来,洇湿了地上不知谁吐的口香糖和半截烟蒂。空气里浮动着隔夜饭菜的酸腐气,劣质香水味,还有一种更隐秘、更粘腻的甜腥气,丝丝缕缕,钻进鼻腔。

    我站在灯牌巨大的阴影里,后背紧贴着冰凉粗糙的水泥墙,墙皮有些剥落,硌着薄薄的衬衫料子。风卷着灰尘和塑料袋从巷子深处扑出来,灌进领口,我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硬、早已不怎么挡风的外套。指尖冰凉,指甲无意识地抠着墙皮上翘起的碎片,簌簌地掉下些灰白的粉末。

    夜场服务员,日结八百。要求:形象气质佳,能喝会聊。

    那张被雨水打湿又晒干、边缘卷曲发黄的招工启事,就贴在旁边电线杆上,在红光映照下,那八百两个字显得格外巨大、刺眼。像两个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眼睛。胃里一阵翻搅,不是因为饿,是那种熟悉的、溺水般的窒息感又涌了上来。口袋里手机又在震,嗡嗡嗡,贴着大腿内侧的皮肤,微弱却执着。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屏幕上亮着两个字:【陈屿】。指尖悬在接听键上方,犹豫着,颤抖着。巷子深处传来几声醉醺醺的调笑,高跟鞋敲击地面的脆响,由远及近,又慢慢消失在另一头。那声音像针,扎在紧绷的神经上。我猛地吸了口气,巷子里浑浊的空气呛得喉咙发痒。最终,手指还是划向了接听。

    喂

    声音出口,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厌恶的紧绷和刻意放低的沙哑。

    予安在哪呢声音怎么这样

    陈屿的声音立刻从那头传来,清亮,带着点刚睡醒的鼻音,像初夏清晨穿透树叶的阳光,暖融融的。这声音让我鼻子猛地一酸,眼眶发热。我迅速别开脸,不让巷子里那令人作呕的红光照在脸上。

    咳…没事儿,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些,甚至带上一点刻意的笑意,刚…刚在茶水间,有点吵。怎么了

    后背的墙皮被我抠下更大一块,碎屑沾在汗湿的指尖。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疑惑,但很快又被关切取代:没事就好。听着有点哑,是不是感冒了最近降温厉害,你晚上加班回去,记得多穿点,围巾我给你洗好放柜子里了。

    他的声音絮絮叨叨,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细针,扎进心里最软的地方。

    知道啦,啰嗦。

    我咬着下唇,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用力咽下喉头的硬块,你那边怎么样实验数据出来没

    赶紧转移话题,目光却死死盯着电线杆上那猩红的八百。

    别提了,

    陈屿的声音立刻垮了下来,带着年轻男孩特有的、对学业压力的那种夸张抱怨,卡在最后一步,死活跑不通,老张的脸拉得比驴还长。今天又在实验室泡到十一点,出来时食堂连根菜叶子都没了,饿得前胸贴后背。

    他抱怨着,声音里却有种单纯的、属于校园的苦恼。

    我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格子衬衫,头发被自己抓得乱糟糟,可能还架着那副有点歪的黑框眼镜,站在空荡荡的实验室走廊里,对着手机皱眉。胃里的翻搅感更剧烈了,混合着尖锐的心疼和铺天盖地的恐慌。我攥紧了手机,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

    那你…赶紧回宿舍啊,

    我的声音有点发飘,抽屉里还有我上次给你买的饼干,垫垫肚子。别饿着了。

    巷子口吹进来的风更冷了,带着湿气,直往骨头缝里钻。短裙下的双腿暴露在冷风里,膝盖冻得有些麻木,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嗯,这就回。你呢今天…‘办公室’忙吗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

    办公室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脏猛地一缩。眼前闪过几个小时前的景象:灯光刺眼、音乐震得地板都在抖的包厢,弥漫的烟味呛得人睁不开眼,甜腻的果盘香气混合着酒精和某种说不清的、属于欲望的浑浊气息。那个挺着啤酒肚的男人,油腻腻的手不小心地划过我的大腿,带着令人作呕的温度。我下意识地躲闪,脸上堆着僵硬的、职业化的笑,胃里却一阵阵恶心地翻涌。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被另一个客人用力攥住、硬要灌酒时留下的红痕,隐隐作痛。

    ……还好,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吐出这两个字,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痛楚来维持声音的平稳,就是…整理文件,开了几个会。有点累。

    喉咙干得发紧。

    累了就早点休息,

    陈屿的声音立刻软了下来,带着浓浓的疼惜,别太拼。钱是赚不完的,身体最重要。等我毕业了,找到好工作,一切都会好的。我妈今天还念叨你呢,说家里新腌了咸菜,等你有空回去吃……

    嗯…好。

    我飞快地打断他,生怕再听下去,那强撑的堤坝就要彻底崩溃,那…那我先挂了经理好像叫我了。

    我胡乱找了个借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啊这么晚还……

    陈屿的话没说完。

    嗯!挺急的!回头跟你说!挂了!

    我语速极快,几乎是抢着说完,指尖用力戳向屏幕上的红色挂断键。

    嘟…嘟…嘟…

    忙音响起的一刹那,世界仿佛安静了。只有巷子里那永不疲倦的、心脏搏动般的霓虹闪烁,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撞得耳膜嗡嗡作响。手机屏幕的光暗了下去,映出我模糊的、失魂落魄的脸。后背的冰凉透过薄薄的衣料,直抵心脏。

    我靠着墙,缓缓滑下去一点,蹲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巷子深处隐约飘来一股浓烈的呕吐物的酸臭,混合着劣质香烟的味道。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再也压不住,我猛地捂住嘴,干呕了几声,喉咙火烧火燎,却什么也吐不出来。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模糊了眼前那闪烁的、令人窒息的猩红。

    日结八百…日结八百…

    那四个字像魔咒一样在脑子里盘旋,越来越响,压过了陈屿温暖的声音,压过了母亲在电话里压抑的咳嗽,压过了弟弟小心翼翼问姐,下个月资料费…时那份沉重的期盼。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不是电话,是短信。我颤抖着手掏出来。

    发件人:【妈妈】。

    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只有短短一行字:

    安安,今天透析的钱…护士又在催了。妈知道难为你,可……

    后面的字被涌上来的泪水彻底模糊,看不清了。只有那个刺眼的省略号,像一把悬在头顶、摇摇欲坠的刀。

    巷子里的风更冷了,带着深秋的肃杀。我死死攥着手机,屏幕冰冷的边缘硌着掌心。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刚才抠墙皮留下的灰白粉末,廉价,肮脏。我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掉脸上的泪水。布料粗糙,摩擦得皮肤生疼。但那点疼,比起心底那片巨大的、被现实啃噬出的空洞,微不足道。

    霓虹灯的红光依旧规律地闪烁着,映在我重新抬起的脸上,像一层洗不掉的、粘稠的油彩。胃里的翻搅奇迹般地平息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决绝。那猩红的八百,此刻不再是诱惑,更像是一道冰冷发光的门。

    我撑着冰冷的墙壁,慢慢地、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膝盖冻得有些僵硬,活动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巷子深处,那扇印着员工通道的、油腻腻的黑色小门,像一个沉默的、等待着吞噬什么的洞口。我深吸了一口气,巷子里浑浊的空气呛得肺叶生疼,却也让头脑异常清醒。

    高跟鞋踩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发出空洞而清晰的回响,一步一步,朝着那片更深的、散发着廉价香水与欲望气息的黑暗走去。那扇门越来越近,门上残留的指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污浊。我伸出手,指尖冰凉,搭上那冰冷的、带着黏腻感的金属门把手。

    咔哒。

    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更浓烈的、混杂着烟酒、香水、汗味和某种甜腻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我吞没。

    门在身后沉重地合上,隔绝了巷子里那点微弱的天光和冷风。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声浪像实体一样撞过来,瞬间淹没了听觉,鼓点沉重地敲在胸腔上,震得心脏发麻。空气是凝滞的,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油来。浓烈的烟味、各种廉价香水味、酒精挥发的气息、果盘甜腻的腐败气,还有一股难以名状的、属于人体和欲望的浑浊热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流,猛地灌入肺里。

    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胃里又是一阵熟悉的翻搅。眼睛被变幻莫测的镭射灯光刺得生疼,适应了好几秒,才勉强看清眼前的景象。巨大的包厢像个光怪陆离的洞穴,沙发上歪歪斜斜地挤满了人,男男女女,面目在昏暗闪烁的光线下显得模糊而扭曲。有人在高声划拳,酒瓶碰得叮当响;有人搂着身边穿着暴露的女孩,手不老实地上下摸索;有人对着麦克风声嘶力竭地吼着跑调的歌,口水喷溅。

    哟!新来的妹妹挺水灵啊!

    一个粗嘎的声音在嘈杂中格外刺耳。我循声望去,靠近门口的长条沙发上,一个剃着板寸、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的男人正斜着眼打量我。他敞着衬衫领口,露出半片刺青,眼神浑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玩味,像在评估一件货物。他旁边的几个男人也停下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带着同样令人不适的温度。

    领班李姐扭着腰肢快步走过来,脸上堆着夸张而熟练的笑,眼角的粉底在强光下卡出细细的纹路。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几乎盖过了包厢里的其他气味,熏得人头晕。

    哎呦王哥!您眼神儿就是毒!

    李姐的声音拔高了几度,盖过音乐,带着一种刻意的谄媚,伸手在我背上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力道不容抗拒,小安,快!给王哥他们倒酒!机灵点儿!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块石头。被推搡着向前挪了两步,高跟鞋踩在粘腻的地毯上,有些打滑。那个被称作王哥的男人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空位:来来来,坐哥哥这儿!别拘着!

    他身边另一个满脸油光的男人立刻识趣地往旁边挪了挪,空出不大的一块地方。

    沙发皮面冰凉,还带着之前坐过的人的体温和汗意。我几乎是挨着沙发边缘坐下,身体绷得笔直,尽量拉开和那个王哥的距离。膝盖并拢,双手死死交叠放在腿上,指甲掐进手背的肉里。

    妹妹,第一次来

    王哥凑近了些,浓烈的酒气和烟味扑面而来,熏得我一阵反胃。他那只戴着硕大金戒指的粗短手指,看似随意地搭在了沙发靠背上,离我的肩膀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仿佛随时会落下来。

    嗯。

    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声音干涩得厉害,眼睛盯着面前玻璃茶几上堆满的酒瓶、果壳和溢出的酒渍。一个沾着口红印的烟灰缸歪在一边,里面塞满了烟头。

    别紧张嘛!出来玩,开心最重要!

    另一个男人递过来一个倒满琥珀色液体的玻璃杯,杯壁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来,先敬王哥一个!干了这杯,就是朋友!

    那液体在变幻的灯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胃里抽紧。我僵硬地伸出手,指尖碰到冰凉的杯壁,激得微微一颤。

    王哥…我…我不太会喝。

    声音低得几乎被音乐淹没。

    啧!

    王哥脸上的笑容淡了点,粗短的眉毛拧了起来,不给面子是不是李姐,你这带的什么人啊放不开可不行!

    他提高了音量,带着明显的不悦。

    李姐立刻从旁边探过身,脸上还是笑着,眼神却带着警告,狠狠剜了我一眼,压低声音在我耳边飞快地说:安予安!想挣钱就别给我在这儿装清高!一杯酒能要你命赶紧的!得罪了王哥,你今天白干不说,以后也别想在这片儿混了!

    警告像鞭子抽在心上。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浑浊的空气仿佛带着砂砾,摩擦着喉咙。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点挣扎被强行压了下去。我端起那杯沉重的液体,冰冷的杯壁冻得指尖发麻。包厢里炫目的光在晃动的酒液里扭曲、碎裂。

    王哥…我敬您。

    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

    仰头。辛辣、灼热的液体猛地灌入喉咙,像吞下了一团火球,一路烧灼下去,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瞬间涌出。胃里翻江倒海,一股酸气直冲喉咙口。

    好!爽快!

    王哥满意地大笑起来,油腻的手重重地拍在我背上,力道大得我一个趔趄,差点把剩下的酒洒出来。那拍打的位置,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狎昵。

    周围的哄笑声、口哨声浪一样涌来。音乐声更响了。模糊的视野里,是晃动的、扭曲的脸。胃里的灼烧感蔓延开,带着一种自虐般的麻木。手背上的掐痕,更深了。

    时间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呛人的烟雾里,被拉扯得黏稠而缓慢。我像个提线木偶,麻木地倒酒,递水果,脸上挂着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僵硬的笑。耳边充斥着各种粗俗的调笑和无聊的吹嘘,那些油腻的目光像黏腻的触手,在身上反复逡巡。每当有带着烟味和酒气的手不经意地碰触到胳膊或大腿时,身体都会瞬间绷紧,胃里一阵抽搐,只能借着倒酒或拿东西的动作,仓皇地躲开。每一次躲闪,都引来一阵更响亮的哄笑和更露骨的调侃。

    不知过了多久,厚重的包厢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服务生探进头,对着领班李姐说了句什么。李姐立刻堆起笑脸,快步走到沙发主位那边,对着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独自靠在沙发里慢慢品着洋酒的男人弯下腰,低声耳语。

    那男人微微侧过头。包厢里旋转的彩灯刚好扫过他的脸。那是一张轮廓分明、带着岁月痕迹的脸,大约四十上下,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甚至有些冷漠,与周围喧嚣浮躁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穿着剪裁精良的深色衬衫,袖口随意挽起,露出一块表盘简洁却质感厚重的手表。他听李姐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朝我这边扫了一眼。那目光很淡,没什么情绪,像打量一件物品,却莫名地让我感到一种比那些赤裸裸的欲望更深的寒意。他朝李姐微微颔首。

    李姐立刻直起身,脸上笑容更盛,声音拔高,盖过音乐:各位老板!周先生那边包厢有点闷,想请小安过去帮着挑首歌,活跃下气氛!小安,快!好好伺候着!

    周先生三个字像有魔力,刚才还吵吵嚷嚷的王哥那伙人,声音瞬间低了下去,脸上甚至带上了几分谄媚。那个王哥挥挥手:快去快去!周先生叫你,那是看得起你!

    我几乎是如蒙大赦,立刻站起身。膝盖因为长时间僵硬地坐着有些发麻,踉跄了一下才站稳。逃离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浑浊空气,走向那扇门,脚步甚至有些急切。

    走廊里的空气虽然依旧浑浊,但比起包厢里,已是天堂。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深深吸了几口气,试图驱散肺里积压的烟酒味和胃里的恶心感。李姐跟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和警告的神情。

    安予安!你走大运了知道吗

    她压低声音,语速飞快,那是周叙周先生!真正的金主!手指缝里漏一点,够你干半年的!给我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伺候好了!要是攀上这高枝儿,你妈那点医药费算个屁!

    她用力戳了戳我的胳膊,指甲尖利,机灵点!别像刚才那样木头似的!把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给我收起来!听见没

    她的话像冰冷的针,扎进耳膜。我沉默着,只是更紧地攥了攥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的嫩肉里。

    推开888包厢的门,喧嚣立刻被过滤掉大半。这里的空间更大,装修也明显更奢华考究,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柔和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的是清冽的雪茄和高级香槟的味道,音响里流淌着低沉舒缓的爵士乐。沙发上只坐了寥寥几个人,衣着体面,低声交谈着,气氛显得从容甚至有些疏离。

    周叙就坐在主位的单人沙发里,姿态放松,手里夹着一支细长的雪茄,烟雾袅袅上升。他抬眼看向门口,目光平静无波,朝我微微点了下头,示意过去。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无声无息。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周先生。

    我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声音有些发紧。

    他抬了抬夹着雪茄的手,指了指旁边巨大的点歌触摸屏,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和随意:会调设备吗放点安静的歌,背景音太吵了。

    会一点。

    我应着,走到点歌台前。复杂的界面让我有些眼花,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努力回忆着平时看别人操作的样子。选歌列表很长,手指因为紧张和刚才倒酒时残留的黏腻感,有些不听使唤。点中一首舒缓的钢琴曲,正要按下播放键。

    不是这首。

    周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我手指一僵,指尖悬在屏幕上方。

    往下翻,找《Fly

    Me

    to

    the

    Moon》。

    他补充道,吸了一口雪茄,灰白的烟雾模糊了他半张脸。

    好…好的。

    我连忙滑动屏幕,找到了那首歌,按下播放。老爵士男歌手沙哑慵懒的嗓音流淌出来,瞬间压过了原本的喧嚣,整个包厢似乎都安静了几分。

    嗯。

    周叙似乎满意了,没再看我,身体重新陷进沙发里,闭目养神。

    我僵在原地,不知是该走开还是留下。空气仿佛凝固了。雪茄的烟雾在灯光下盘旋,带着一种昂贵而疏离的气息。我甚至能闻到那烟雾里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皮革和檀木混合的冷冽香气。

    傻站着干什么

    旁边一个端着酒杯的中年男人看了我一眼,带着点戏谑,周先生让你坐就坐啊。

    周叙没睁眼,只是随意地朝旁边的空位抬了抬下巴。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坐了过去。沙发很软,深陷下去,却让人如坐针毡。膝盖并拢,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指尖冰凉。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只好盯着自己裙摆下冻得有些发青的膝盖骨。包厢里其他人偶尔低声交谈几句,话题似乎是某个大型项目的融资,数字大得令人咋舌。那些名词离我太遥远,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叙始终闭着眼,仿佛睡着了,只有指尖的雪茄偶尔明灭一下。我像个多余的摆设,僵硬地坐着,每一秒都无比漫长。胃里的灼烧感早已被一种冰冷的麻木取代,只剩下被审视、被忽视、被当作空气的难堪。

    不知过了多久,周叙终于动了动。他睁开眼,眼神依旧沉静,带着一丝刚脱离思绪的漠然。他掐灭了雪茄,端起面前茶几上那杯几乎没动过的香槟,浅金色的液体在剔透的杯壁里微微晃动。

    他没有看我,只是将酒杯随意地递向我这边,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拿着。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去接那冰冷的杯脚。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杯壁的瞬间,他握着杯子的手,极其自然地、轻轻一翻。

    冰冷的、带着水珠的玻璃杯底,稳稳地压在了我的手心里。与此同时,一个坚硬、冰凉、带着金属质感的物体,顺着杯底滑落下来,毫无阻碍地落入了我的掌心。

    那触感清晰无比——一个环状物。

    我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肋骨生疼。

    他松开了手。香槟杯稳稳地立在我僵硬的掌心里。

    而我的掌心,除了杯底的冰凉,还紧紧攥着那个刚刚滑落下来的、坚硬、冰冷、带着沉重分量的——镶钻的男式手表。钻石细小的棱角,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折射出刺目的、冰冷的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爵士乐慵懒的调子还在流淌,周围低低的交谈声变得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只有掌心那冰冷的金属触感,和钻石硌着皮肤的细微痛感,无比清晰、无比尖锐地存在着。

    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脸颊却在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一片冰凉。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这是什么他什么意思我该怎么办

    周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抽回手,从面前的烟盒里又取出一支雪茄,动作从容不迫,甚至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优雅。他用精致的雪茄剪剪掉尾部,拿起喷枪点燃,淡蓝色的火焰跳跃着,映着他毫无波澜的侧脸。

    他缓缓吸了一口,灰白的烟雾在眼前弥漫开,隔开了他的视线。然后,他才像刚想起旁边还有个人似的,微微侧过头,目光透过烟雾,落在我惨白的脸上。那眼神深不见底,像冰冷的古井水,没有情欲,没有温度,只有一种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猫捉老鼠般的兴味。

    拿着。

    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声音依旧平淡,却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我混沌的意识里。这一次,指的显然不是那杯香槟。

    包厢里其他人的目光,不知何时也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带着了然、探究和一丝看好戏的揶揄。那一道道目光像探照灯,将我的窘迫和惊惶照得无处遁形。掌心那块冰冷的金属,此刻重逾千斤,烫得几乎要将我的皮肤灼穿。

    我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更不敢看掌心里的东西。喉咙发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握着香槟杯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杯中的液体也随之轻轻晃动。

    放下杯子不,他刚才说的是拿着。直接丢开那块表那无异于当众打他的脸。接受这算什么一种赤裸裸的、用金钱和权势包装的羞辱

    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胃里那股熟悉的翻搅感又涌了上来,混合着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被当众剥光的羞耻。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冰凉的太阳穴滑下。

    周叙似乎并不着急。他慢条斯理地品着雪茄,目光饶有兴致地在我惨白如纸的脸上和紧握的拳头上逡巡。那无声的压力,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

    几秒钟的僵持,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最终,在周围越来越明显的注视和那种几乎要碾碎脊梁的压迫感下,身体的本能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那只握着香槟杯的手,像是被冻僵了,依旧僵硬地维持着托举的姿势。而另一只攥着手表的手,却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身侧,手指痉挛般地死死攥紧,将那冰冷的金属和坚硬的钻石,连同那份巨大的屈辱,一起死死地、深深地摁进了自己腿侧的裙摆褶皱里。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手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自欺欺人的遮蔽感。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掐破了皮肉,一股细微却尖锐的疼痛传来。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周叙看着我的动作,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什么也没再说,转回头,目光投向正在低声交谈的同伴,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不过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烟灰。

    香槟杯依旧冰冷地立在我僵硬的掌心。爵士乐还在流淌。包厢里恢复了之前的低语。只有我,像一尊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石像,血液冰凉,灵魂出窍。掌心那块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薄薄的裙布,烫着我的皮肉,也烫着我仅存的那点可怜的、摇摇欲坠的自尊。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爬行。不知过了多久,周叙终于放下了雪茄,似乎准备离开。他站起身,高大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我笼罩其中。他没有再看我,也没有再看我攥紧的拳头和身侧那杯几乎没动的香槟,只是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袖口,动作流畅而矜贵。那块价值不菲的腕表从他挽起的袖口露出来,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提醒着我,我手里攥着的,不过是另一个玩物。

    走了。

    他淡淡地对同伴说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包厢里其他人也纷纷起身。我像被解除了定身咒,猛地惊醒,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身体却因为长时间的僵硬而麻木,晃了一下才站稳。手里的香槟杯差点脱手,冰冷的液体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

    周叙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那股清冽的雪茄混合着冷冽木质调的气息拂过我的鼻尖。他的同伴们也跟着鱼贯而出,没有人再投来多余的目光,仿佛我只是角落里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当包厢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那舒缓的爵士乐和残留的雪茄气息,走廊里浑浊的空气重新涌入鼻腔。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感觉到双腿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几乎支撑不住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撞得肋骨生疼。

    缓缓地、颤抖地抬起那只一直攥紧的右手。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黏腻一片。指甲掐出的深深月牙痕里,渗出了细小的血珠。而掌心里,那块冰冷的、镶钻的男式手表,像一块来自地狱的烙印,静静地躺在那里。钻石折射着走廊顶灯惨白的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胃里猛地一阵剧烈翻搅,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我再也忍不住,踉跄着冲向走廊尽头洗手间的方向,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空洞而急促。

    推开隔间的门,反锁。对着冰冷的陶瓷马桶,我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喉咙里火烧火燎,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苦涩的胆汁味道弥漫在口腔。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冷汗和脂粉,无声地滑落。我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肩膀在剧烈地耸动。

    摊开手掌,那块冰冷的表依旧躺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我猛地攥紧拳头,用尽全身力气,指甲几乎要嵌进表盘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冰冷的金属棱角深深硌进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楚。

    这痛楚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它提醒着我身处何处,提醒着我刚刚经历了什么,提醒着我用尊严换来的、那沾着血的八百块钱。

    不知过了多久,干呕和眼泪才渐渐平息。我靠在冰冷的隔间门板上,大口喘着气,像一条濒死的鱼。脸上的妆肯定花了,狼狈不堪。我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水流冲刷在脸上,试图洗去泪痕、脂粉,还有那份深入骨髓的屈辱感。水流顺着下巴滴落,打湿了前襟。

    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张惨白、浮肿、眼妆晕染得一塌糊涂的脸。陌生的,令人憎恶的。眼底深处,只剩下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空洞的疲惫。

    指尖颤抖着,触碰了一下口袋。手机在里面,安安静静。陈屿大概已经睡了,在宿舍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做着关于我们未来的、干净而温暖的梦。

    而我,站在这里,脸上糊着冰冷的脏水,掌心攥着另一个男人施舍的、带着钻石的耻辱。胃里空空如也,却沉得像塞满了冰冷的铅块。夜还很长。这浸透了烟灰与酒渍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霓虹灯牌夜色撩人四个字还在不知疲倦地搏动,红光粘稠地涂抹着巷子口肮脏的地面,也涂抹着陈屿骤然失去血色的脸。他像一尊突然被浇了冷水的泥塑,僵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印着老刘记字样的、被风吹得哗啦作响的油纸袋,里面滚烫的烤红薯散发出的焦甜香气,此刻在这浑浊的空气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甚至带着一种残忍的讽刺。

    风吹起他额前凌乱的碎发,露出那双曾经盛满阳光和笑意的眼睛。此刻,那里面只有一片被巨大惊雷劈中后的、茫然无措的空白。他看着我,又像没在看我,视线空洞地扫过我脸上没来得及卸掉的浓妆,扫过我身上那件在寒风中显得过分单薄、缀着廉价亮片的短裙,最后,死死地钉在我短裙下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膝盖上——那两块皮肤在惨白的路灯下,清晰地泛着一层冻伤后的青紫色。

    时间凝固了。巷子里那点微弱的喧嚣仿佛被抽离,只剩下他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还有我擂鼓般、几乎要撞破胸腔的心跳。

    陈…屿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抽干,四肢冰凉麻木,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胃里像是塞进了一块巨大的、棱角分明的冰坨,沉甸甸地坠着,又冷又硬,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绞痛。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吞咽都变得无比艰难。

    他终于有了反应。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焦点艰难地凝聚在我脸上。那眼神,不再是空茫,而是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混杂着巨大痛楚和毁灭性认知的惊骇所取代。他张了张嘴,像是溺水的人渴望呼吸,却只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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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向前踉跄了一步,又猛地顿住,仿佛靠近我会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灼伤。目光再次落回我的膝盖,那刺目的青紫似乎刺痛了他的神经。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几乎是神经质地、慌乱地开始翻自己的口袋。左边,右边,牛仔裤兜,外套口袋……动作越来越急,越来越粗暴,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焦躁。终于,他从外套内袋里,摸出了一包皱巴巴的、最便宜的那种红塔山,和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

    他的手指抖得厉害。拇指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按压着打火机的滑轮。

    咔哒…咔哒…咔哒…

    细小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巷子里被无限放大。幽蓝的火苗短暂地窜起一下,又立刻被风吹灭。再按,火苗跳出来,颤抖着,还没碰到烟头,又灭了。他像是跟那个小小的打火机较上了劲,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咔哒…咔哒…火苗一次次徒劳地亮起又熄灭,映着他惨白扭曲的脸。

    那单调而执拗的声音,像一把钝锯,来回拉扯着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每一次咔哒声,都像在我心口重重地锤击一下。冷汗沿着脊椎沟壑涔涔滑下,浸透了薄薄的内衣,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别…别点了…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我们…回去说…好不好

    我的声音仿佛惊醒了他。他猛地抬起头,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里面燃烧着被欺骗、被愚弄的滔天怒火,以及一种被彻底击碎的痛苦。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在我身上。

    回去说

    他嘶哑地重复着我的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失控的嘲讽,在狭窄的巷子里炸开,回哪里去!回那个你骗我说是‘办公室’的地方!

    他猛地扬手,将那包烟和打火机狠狠砸在地上!塑料外壳碎裂的声音格外刺耳。

    安予安!

    他吼着我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你他妈告诉我!你在这里做什么!嗯!穿着这种…这种衣服!在…在这种地方!

    他指着身后那闪烁着夜色撩人的霓虹招牌,手指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那是什么极度污秽的象征。

    我…

    巨大的恐慌和羞耻感像海啸般将我淹没,胃里的冰坨似乎又沉了几分,绞痛加剧。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墙皮簌簌落下。我…工作需要…

    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服。

    工作需要!

    陈屿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他猛地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笼罩下来,浓烈的烤红薯香气和他身上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着巷子里的浊气,形成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味道。他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鼻翼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翕张,什么工作需要你穿成这样!需要你半夜三更在这种鬼地方!需要你对着那些男人赔笑!需要你…需要你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他失控地指着我的膝盖,又猛地指向我脸上浓艳的妆容,指尖几乎要戳到我的脸上。

    他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巷子深处似乎有脚步声传来,大概是夜场散场的客人或工作人员,远远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又漠不关心地走开。

    你说话啊!

    他再次咆哮,声音因为嘶吼而破裂,你不是说你在写字楼坐办公室吗!安予安!你看着我!你他妈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每天下班回来身上那股恶心的香水味是哪来的!你手腕上那些红印子是哪来的!你半夜躲在卫生间吐是因为什么!啊!

    每一个质问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摇摇欲坠的谎言堡垒上,也砸在我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冲花了脸上的妆容,留下冰冷的、肮脏的痕迹。我靠着墙壁,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双腿软得支撑不住自己。

    对不起…陈屿…对不起…

    我泣不成声,只剩下最苍白无力的道歉在喉咙里翻滚,我妈…我妈的病…透析的钱…还有弟弟…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

    我语无伦次,试图抓住最后一点可能被理解的理由。

    钱!

    陈屿像是被这个词彻底点燃了,他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我痛得倒吸一口冷气,惊恐地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钱!就为了钱!你他妈为了钱就能干这个!

    他用力摇晃着我,声音嘶哑而绝望,安予安!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等我毕业!等我找到工作!再难我们一起扛!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你把我当什么!傻子吗!

    告诉你有什么用!

    累积的委屈、恐惧、巨大的生活压力和此刻被当众撕开的羞耻,终于冲垮了最后的堤防,我也失控地尖叫起来,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告诉你我妈就能不做透析了吗!告诉我我弟就不用交学费了吗!告诉你…告诉你你除了跟着着急上火,还能怎么样!去卖血吗!陈屿!我们穷!我们就是穷得连病都生不起!连学都上不起的那种人!你知道吗!

    我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最后一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身体因为激动和脱力而剧烈颤抖。

    巷子里死寂一片。只有我们两人粗重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哭泣声在回荡。远处城市的霓虹光芒冷漠地闪烁着。

    陈屿抓着我肩膀的手,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他踉跄着后退一步,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面目全非的女人。他眼中的怒火一点点熄灭下去,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近乎绝望的死寂所取代。他看着我,眼神陌生得可怕,像是看着一个从未认识过的陌生人。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空空如也的手上,又慢慢移向地上那个被踩扁的油纸袋。烤红薯滚了出来,沾满了巷子里的污垢,那点仅存的、象征温暖和过往的焦甜香气,也彻底被周围的腐臭淹没。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我。那眼神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质问,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抽空灵魂的灰败。他抬起手,不是指向我,而是极其缓慢地,指了指他自己的鼻子,又指了指我。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碾碎后的平静,却又比任何咆哮都更锥心刺骨:

    安予安,你闻闻你自己…还有一点…从前的味道吗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没有再看我一眼,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猛地转过身,背脊僵硬得像一块钢板。他迈开腿,脚步踉跄却异常决绝,朝着巷子外那片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属于正常世界的黑暗走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踩在泥泞的深渊里。

    我瘫软在冰冷的墙壁下,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被巷口昏暗光线拉长的、孤独而绝望的背影。胃里那块冰坨终于炸开了,尖锐的碎冰疯狂搅动着内脏,带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让人昏厥的痉挛。我蜷缩起来,死死按住剧痛的胃部,指甲隔着薄薄的衣料深深掐进皮肉里。冰冷的泪水混合着晕开的眼线和粉底,在脸上肆意流淌。

    巷子里那永不疲倦的霓虹红光,依旧冷漠地闪烁着,一下,又一下,像一只窥视着一切、嘲笑着一切的、巨大的眼睛。烤红薯的香气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浓重的烟灰味、劣质香水味,还有我自己身上那股无论如何也洗不掉的、属于夜色撩人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息,顽固地钻进鼻腔。

    陈屿走了。带着那句比刀子还锋利的话,和那个被踩进泥里的、关于烤红薯的、干净温暖的梦。

    那晚之后,日子变成了一滩粘稠的、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泥沼。我和陈屿的关系,就在这泥沼里反复沉浮、撕扯、彼此折磨。

    他没有立刻提分手,像一个溺水的人,徒劳地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他不再去实验室等我,却会在深夜,在我拖着疲惫和满身烟酒气回到我们那间狭小出租屋楼下时,看到他沉默地站在路灯惨白的光晕里,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他不再带烤红薯,只是沉默地跟着我上楼,沉默地看着我卸妆,沉默地忍受着出租屋里挥之不去的、属于夜场的浑浊气味。

    争吵像不定时爆发的火山。

    有时是因为一件小事。比如,他发现我藏在衣柜最深处、沾着陌生香水味和一点可疑酒渍的昂贵丝巾——那是周叙某次随手扔在包厢沙发上的。他捏着那薄如蝉翼的丝巾,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眼神像受伤的野兽,死死盯着我:谁给的!

    客…客人落下的…还没来得及处理…

    我试图去抢,声音发虚。

    客人

    他猛地将丝巾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上去,仿佛碾碎什么肮脏的东西,声音嘶哑破碎,什么样的客人会‘落’下这种东西!安予安!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有时是因为我的疲惫和麻木。他在深夜试图靠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想要确认什么的渴望,手指颤抖着想要触碰我的脸。我下意识地、几乎是生理性地猛地躲开,身体绷紧,胃部条件反射般地一阵抽紧。那个动作彻底刺痛了他。

    你躲什么!

    他猛地收回手,像是被火烫到,眼底瞬间燃起屈辱和暴怒的火焰,嫌我脏了!还是你觉得自己脏了,碰不得!

    我没有!

    我蜷缩在床角,抱着剧痛的胃,冷汗涔涔,我只是…很累…

    累!

    他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尖锐刺耳,带着浓浓的嘲讽,是啊!陪别人喝酒卖笑,当然累!比我他妈在实验室通宵改论文还累,是吧!

    最激烈的一次,源于一个深夜的电话。周叙低沉平稳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夜色’808,现在过来。有批新酒,你试试口感,写个反馈。

    背景音里有隐约的谈笑声。

    电话漏音。坐在一旁看书的陈屿猛地抬起头,书页被他攥得变了形。他死死盯着我拿着手机的手,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

    我…我已经下班了…

    我试图拒绝,声音干涩。

    酬劳翻倍。

    周叙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金钱的重量,车在楼下。

    电话挂断。死寂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弥漫,沉重得让人窒息。我能感觉到陈屿的目光,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后背上。

    去啊。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酬劳翻倍呢。多好的机会。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他低下头,凑近我的耳朵,温热的气息喷在敏感的皮肤上,却让我浑身发冷。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安予安,你现在…是不是连骨头缝里都透着那股…叫‘钱’的骚味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我最深处、最不愿面对的羞耻和恐惧。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胃里那熟悉的绞痛猛地炸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尖锐,像有无数把钝刀在里面疯狂翻搅。我痛得眼前发黑,闷哼一声,不受控制地弯下腰,额头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身体筛糠般颤抖起来。

    呃…疼…

    我死死按住胃部,指甲隔着衣服掐进肉里,试图用更尖锐的疼痛来压制那来自内脏深处的折磨。冷汗顺着额角滑进眼睛里,一片模糊。

    陈屿看着我痛苦蜷缩的样子,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瞬间闪过的惊惶和心疼,但更多的,是被巨大的背叛感和无力感烧灼成的、近乎冷酷的愤怒和绝望。

    疼

    他非但没有上前,反而后退了一步,声音冰冷,带着一种残忍的清醒,这点疼算什么安予安,你选这条路的时候,就该知道有多疼!胃疼心呢你的心呢!被狗吃了还是被钱糊住了!

    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又指向我,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巨大的痛苦和愤怒的颤抖: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为了钱,你把自己卖了!也把我们的过去,我们说过的一切,全他妈卖了!你疼活该!

    他最后两个字,像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脸上。胃部的剧痛混合着心脏被撕裂的痛楚,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蜷缩在地上,像一只被丢弃的破布娃娃,除了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和冷汗混杂在一起,在冰冷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陈屿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我。他紧握的双拳指节发出咯咯的轻响,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猛地转过身,不再看我一眼,大步走向门口。门被他用力拉开,又砰地一声狠狠甩上!巨大的声响震得墙壁都在颤抖,也彻底震碎了我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支撑。

    冰冷的出租屋彻底陷入死寂。只有我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胃部持续不断的、尖锐的绞痛,在无声地宣告着一切的终结。

    最后一次争吵,发生在初冬一个灰蒙蒙的下午。空气里飘着冰冷的、潮湿的尘埃味道。

    陈屿在收拾东西。他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冰冷的决绝。那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那副有点歪的黑框眼镜,几本厚重的专业书,还有那个曾经装着滚烫烤红薯、如今空瘪的油纸袋,被他一件件、沉默地塞进一个半旧的旅行袋里。出租屋里属于他的痕迹,正在被一点点抹去。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他收拾。几天前的胃痛似乎耗尽了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麻木。胃里空荡荡的,却沉得像灌满了铅。窗外的天空是压抑的铁灰色,没有一丝阳光。

    一定要走吗

    我的声音很轻,飘在冰冷的空气里,几乎听不见。

    他拉上旅行袋拉链的动作顿了一下。金属拉链发出刺耳的滋啦声。他没有回头,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堵冰冷的墙。

    这里,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被磨平了所有棱角后的疲惫和死寂,还有什么是值得留下的吗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那层麻木的薄膜,露出底下依旧鲜活的、血淋淋的痛楚。我张了张嘴,想说我,想说我们过去的回忆,想说再给我一次机会。但那些字眼卡在喉咙里,被浓重的烟灰味、酒精味和那份深入骨髓的羞耻感堵得死死的。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的叹息。

    他提起旅行袋,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不再是愤怒,不再是绝望,只剩下一种彻底的、冰冷的疏离,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安予安,

    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们完了。

    没有嘶吼,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这平静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令人心碎。它抽走了所有回旋的余地,也抽走了我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在熄灯后翻墙给我送烤红薯、鼻尖冻得通红的少年;看着这个在实验室通宵后,头发乱糟糟、抱着我抱怨导师太严苛的大男孩;看着这个用打工攒的钱买了小小的银戒指,笨拙地套在我手指上,眼睛亮晶晶地说以后换金的的爱人……那些鲜活的、温暖的画面,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胶片,在眼前飞速地扭曲、变形、燃烧,最终化为灰烬。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想穿透我此刻的躯壳,再看一眼那个早已模糊的、属于过去的影子。但最终,那点微弱的探寻也熄灭了,只剩下彻底的灰暗。他拉开门,冰冷的风卷着灰尘灌进来。

    祝你…

    他的声音在门口顿住,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轻微地、自嘲般地摇了摇头,咽下了后面的话。然后,他迈步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终结般的声响。

    世界彻底安静了。出租屋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坟墓。我靠着门板,身体一点点滑下去,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胃里没有翻搅,没有绞痛,只有一片彻底的、死寂的空洞。那空洞如此巨大,仿佛能吞噬掉一切声音、一切光线、一切感觉。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半年后,老家的空气带着熟悉的、尘土和柴火混合的气息。手机屏幕亮着,是高中闺蜜小雅发来的消息,语气小心翼翼,带着试探:

    安安,你…还好吗那个…陈屿…好像要结婚了。听说是家里安排的相亲,女方是镇小学的幼儿园老师,挺文静的一个姑娘…婚礼就在下月初…

    文字后面,还附着一张模糊的偷拍照片。照片里,陈屿穿着干净的浅色衬衫,侧脸对着镜头,似乎正在和旁边一个穿着素雅连衣裙的女孩说话。女孩微微低着头,露出温婉的颈线。陈屿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眉宇间那种曾经笼罩的沉重阴霾似乎淡去了不少,甚至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正常生活的平静。背景是老家那条熟悉的、两旁栽着梧桐树的街道,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我迅速按灭了手机,像扔掉一块烧红的炭。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暮春黄昏的微光。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霉味,还有隔壁邻居家飘来的、炒青菜的油烟气息。

    胃里没有任何感觉。没有痛,没有翻搅,只有一片麻木的死寂。心脏的位置,也空空荡荡,像被彻底挖走了一块,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呼呼漏风的洞。连悲伤都显得多余。

    我站起身,走到厨房。角落的塑料袋里,静静地躺着几个表皮已经发皱、透着暗褐色斑点的烤红薯。是前两天在集市上看到,鬼使神差买回来的。我拿起一个,入手冰凉,沉甸甸的。指甲抠进那层皱巴巴的皮,用力一掰。

    咔嚓。

    表皮裂开,露出里面干涩、颜色暗沉、早已失去水分的薯肉。没有记忆中滚烫的甜香,只有一股淡淡的、带着腐败边缘的淀粉气息。我机械地剥着皮,粗糙的薯皮碎片沾在手指上。冰凉的薯肉握在手里,像握着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我蹲在厨房冰冷的水泥地上,对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暮色,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着那块凉透了的、寡淡无味的烤红薯。薯肉干得噎人,在喉咙里摩擦着,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感。糖汁早已凝固,变成了粘稠的、深褐色的胶质,顽固地粘在手指的缝隙里,无论怎么擦,都带着一种洗不掉的、令人不适的粘腻感。那颜色,暗沉沉的,像早已干涸凝固的…血渍。

    窗外的梧桐树影被拉得很长很长,最后一点天光挣扎着褪去,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厨房里彻底暗了下来。只有我,蹲在冰冷的阴影里,无声地咀嚼着这份迟来的、属于过去的、早已变质的滋味。粘在指缝里的糖汁,在黑暗中,像一道永远也擦不掉的、丑陋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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