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回忆如潮
躺在“LOFT”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耿斌洋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那盏暖黄色吊灯投下的光晕。光晕的边缘有些模糊,像被水浸过的墨迹,一圈圈扩散开来,最终消融在四周的黑暗里。
夜很深了。
训练基地早已沉寂下来,远处城市隐约的喧嚣也渐渐平息。只有冰箱压缩机偶尔启动的“嗡嗡”声,规律地打破这片寂静,像是这间集装箱屋子里唯一还在跳动的心脏。
他翻了个身,床板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职业球员,年薪二十万……器材管理员,月薪三千五……”
这两个数字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不是比较,不是权衡,而是一种近乎荒诞的对比——对比的不是金额,而是两种人生,两种身份,两种他以为早已被命运彻底分割开来的可能性。
四年了。
整整四年,他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游荡在生活的边缘。白天检查器材,修剪草坪,晚上等所有人散去,才敢踏上那片被灯光照得发白的草地,一个人踢球,直到精疲力尽。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影子,一个标签,一个不需要过去、也不配有未来的“管理员”。
他不敢想,真的不敢想,自己还有一天能重新穿上球衣,以“球员”的身份,站上那片绿茵场——哪怕只是“秘密”的,哪怕只是在“必要时”。
那太奢侈了。奢侈得像一场迟早会醒的梦。
思绪像失控的潮水,不受控制地向后倒流,冲刷着那些被他刻意掩埋、却从未真正忘记的碎片。
四年前,齐县,一个南方小县城。
火车在清晨六点抵达这个陌生的站台。耿斌洋随着稀疏的人流下车,踩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南方的盛夏清晨,空气已经闷热得如同蒸笼,湿度极高,呼吸间都带着黏腻的水汽。站台上残留着夜雨的痕迹,水洼映着灰白的天光。
他背着那个几乎空了的黑色双肩包,走出车站。站前广场很小,几辆破旧的三轮摩托在招揽生意,车夫们光着膀子,脖子上搭着湿透的毛巾。早点摊冒出白色的蒸汽,混合着油炸食物和汗水的味道。蝉鸣从路边的榕树上传来,嘶哑而执拗,一声高过一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下车。车票的目的地是春城,一个更远、更陌生的地方。但当列车广播报出“齐县站到了”时,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疲惫攫住了他。他需要停下来,需要找一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像受伤的野兽躲进洞穴。
他在车站附近找到一家简陋的招待所,二十块钱一晚。房间只有一张铺着破旧草席的床,一台吱呀作响的旧风扇费力地转动着,吹出的风也是热的。墙壁上满是霉斑和污渍,墙角挂着蛛网。卫生间的门关不严,水管漏水,滴答声彻夜不停,与窗外的蝉鸣一唱一和。
他就这样住了下来。
第一个月,他几乎没怎么出门。白天,房间像蒸笼,汗水浸透了草席,在身上留下黏腻的印子。他常常赤膊躺在席上,盯着天花板上旋转的风扇叶片,听着蝉鸣、滴水声和隔壁的各种声响,直到意识模糊。
只在傍晚暑气稍退时,才下楼买一份最便宜的炒粉或拌面。食物油腻,难以下咽,但他强迫自己吃完。夜晚稍微凉快些,却是各种声音最活跃的时候——隔壁房间的电视声、夫妻的争吵、孩子的哭闹、甚至情侣压抑的喘息和床板晃动声,都透过薄薄的木板墙清晰地传过来。那些声音如此鲜活,如此具有烟火气,反衬得他像一具躺在蒸笼里的尸体,正在慢慢腐烂。
他随身带着的那个旧手机,屏幕从中间裂开一道蛛网般的纹路,那是在医院的时候摔的。里面没有SIM卡,在火车站的时候他已经给扔了。
他留着它,只因为里面存着一些照片——高中时的合影、大学时三兄弟的搞怪自拍、还有他和上官凝练的一些照片。
他不敢开机看这些照片,怕看了会疯。但这破手机像个残骸,一个他曾经过往生活的残骸,一个他无法彻底丢弃的锚。
钱花得很快。带出来的五千块,在付了房租、买了最简单的食物和水后,像指缝里的沙子一样迅速流失。
他知道不能这样下去了。不是怕饿死,而是这种彻底的、无意义的放逐,连自我惩罚都算不上,只是懦弱的腐烂。
一天下午,暴雨刚过,空气稍微清新了些。他走出招待所,沿着县城的主街道漫无目的地走。街道两旁是各种小店,理发店的旋转灯箱泛着油腻的光,五金店门口堆着生锈的铁器,杂货铺的老板娘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录像厅门口贴着褪色的港片海报……
生活在这里以一种粗糙而真实的方式展开。他在一个路口看到一家网吧的招牌——“极速网络”,绿色的灯箱字缺了一笔,在雨后的阳光下显得有些滑稽。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烟味、汗味、泡面味和机器散热味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昏暗的灯光下,几十台老式CRT显示器闪烁着幽蓝的光,大部分机位都坐着人,有光着膀子打游戏的少年,有穿着工装裤看电影的农民工,也有对着聊天窗口噼里啪啦打字、脸上泛着油光的年轻人。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秃顶,穿着汗湿的白色背心,挺着啤酒肚,正靠在柜台后面的破藤椅上打瞌睡,手里还捏着一本卷了边的武侠。
耿斌洋走过去,敲了敲满是烟灰和饮料渍的玻璃柜台。
老板睁开眼,上下打量他——一个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穿着廉价T恤的年轻人,看起来不像来找乐子的。
“上网?三块一小时,包夜八块。空调坏了一台,里边更热。”
“你们……招人吗?”
耿斌洋的声音有些干涩,太久没怎么说话,加上闷热,喉咙像堵着砂纸。
老板挑眉,坐直了些:
“招网管,白班早七点到晚七点,一个月五百,管中午一顿。活简单,开机子,泡面,卖点饮料零食,有问题就让人重启。晚上要顶班的话另算二十块。干不干?”
“干。”
就这样,耿斌洋成了“极速网络”的白班网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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