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回忆如潮
工作确实简单。早上七点接班,打扫卫生——主要是扫地、拖地(永远拖不干净黏腻的地面)、清理烟灰缸和泡面桶。给通宵的客人结账,收钱,找零。白天,有人来就收钱开机,有人喊“网管,泡个红烧牛肉面,加根肠”就去柜台后面撕调料包冲开水。机器卡住了、蓝屏了、没声音了、键盘按键不灵了,一律回答:“重启试试。”偶尔遇到重启也解决不了的,就硬着头皮说“等老板来修”,其实老板多半也不会修。
中午,老板的媳妇——一个同样胖乎乎、总是汗涔涔的女人——会从后面用木板隔出的小厨房端出一大锅饭菜。通常是青菜炒肥肉片,或者土豆丝炒辣椒,油重盐也重,盛在不锈钢盆里,油光发亮。耿斌洋就和老板一家挤在柜台后面的小桌子上,就着嘈杂的键盘声和游戏音效,默默地吃完。饭菜味道一般,但确实是热的,能提供能量。
这份工作给了他一个粗糙的“人”的形状。他需要按时起床(尽管常常失眠),需要和人进行最简单的交流
“几号机?”“多久?”“三块。”“泡面三块五,肠一块五。”
需要处理一些具体而微小的事务。这让他从那种完全悬浮的、自我吞噬的状态里,稍微降落到了地面上。虽然这片地面满是污垢、黏腻和嘈杂,但至少是实的,能踩出脚印。
网吧的旧电视机永远开着,通常锁定在本地电视台播放的婆媳剧或滚动播放画面模糊的港产枪战片光碟。偶尔,耿斌洋在擦拭柜台或递泡面时,会瞥见电视里闪过体育新闻的片段,看到某个熟悉的联赛标志,看到奔跑的身影,看到绿色的草地……
他会立刻移开视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像是被滚烫的烟头烫了一下,传来尖锐而短暂的痛楚。然后,那痛楚会转化为更深重的麻木。
日子像生锈的齿轮,在闷热和汗水中缓慢而沉重地转动着。早七晚七,泡面,重启,打扫,睡觉。周而复始。晚上回到那个漏雨闷热的出租屋,他有时会拿出那个裂屏的旧手机,用手指摩挲着冰凉的屏幕,却始终没有勇气按下开机键。
他知道里面有什么,也知道看了之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他把它塞在枕头底下,像个不敢触碰的封印。
他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下去,像墙角那盆无人照料、奄奄一息的绿萝,在这座南方小县城闷热的角落里,慢慢枯萎,慢慢被灰尘覆盖,慢慢自己也遗忘自己曾经绿过。
大约在齐县待了三个月左右的一个早晨,事情发生了转折。
那是个普通的工作日。南方的盛夏,清晨六点半天已大亮,阳光白得刺眼,热气从地面蒸腾起来,视野里的景物微微扭曲。他像往常一样,沿着那条走了无数遍的、被晒得发软的水泥路去网吧上班。T恤后背已经湿了一小块。
走到一个丁字路口,他正准备拐弯,一道刺眼的反光突然从侧面射来,伴随着低沉的引擎声。
他眯起眼,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一辆黑色的宝马7系轿车,像一头沉默而优雅的野兽,缓缓地、不容置疑地横在了他身前。车身锃亮如镜,在炽烈的晨光里反射着令人目眩的冷冽光泽,与周围破败、灰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时空错位投下的一道阴影。
耿斌洋心里猛地一坠,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两步,低下头,想从车尾绕过去。他不想惹麻烦,尤其不想和这种明显不属于这里的人或事物产生任何交集。
“咔哒。”
后座的车窗平稳降下。
一个声音传来,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接凿进他因闷热而有些昏沉的耳膜:
“上车。”
耿斌洋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连周身的暑热都感觉不到了。他僵在原地,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动作滞涩得像生锈的机器。
车窗后,露出一张脸。
国字脸,眉骨很高,眼窝深邃,眼神锐利如鹰隼,此刻正定定地看着他。嘴角习惯性地抿着,显得严肃而刚毅。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头部比例,确实比常人稍显宽大,但并不突兀,反而给人一种沉稳如山、坚不可摧的感觉。
“大……头哥?”
耿斌洋的声音轻得像蚊蚋,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来。
是耿辉。那个在北方冰天雪地里救过他,给过他金名片,承诺“有事找我”的江湖传奇。
那个他曾经在绝境中试图拨打名片上号码、却没有打通的人。
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
不是害怕耿辉本人——他知道大头哥不会伤害他——而是害怕这突如其来的“被找到”。害怕自己苦心经营的、卑微的、如同阴沟老鼠般的藏匿被彻底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害怕过去追上来,害怕那些他试图逃离的人和事,通过眼前这个人重新连接到他身上。
他像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身,拔腿就想往旁边的巷子里钻。
“嗖——”
副驾驶的车门几乎同时弹开。一个穿着黑色修身T恤、身形矫健如猎豹的年轻人闪电般窜出,动作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
两步就精准地跨过数米距离,一只手铁钳般扣住他正要发力的肩膀,另一只手迅捷而稳定地按住他的后背脊椎某处。一股巨大的、完全无法抗拒的巧劲传来,并非蛮力压制,却让他全身力气瞬间泄去,整个人被干净利落地“按”回了车旁,脚步踉跄。
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显然是专业训练过的。
耿斌洋挣扎了一下,肩膀和后背传来的控制力让他明白反抗是徒劳的。他不再试图挣脱,只是深深地低下头,盯着自己开裂的旧运动鞋鞋尖,不敢去看车里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羞愧、狼狈、自我厌弃、还有一丝被“捕获”的屈辱……各种情绪像肮脏的淤泥,堵在他的喉咙口,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车里的耿辉看着他,沉默了几秒钟。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过他被汗水浸湿贴在额前的头发,扫过他明显消瘦、颧骨凸起的脸颊和眼下的浓重青黑,扫过他洗得发白、领口松垮的旧T恤,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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